“对一些重要的事实,善良的法国人们已经忍耐了太久,而我们作为记者,有的是出于审慎,而更多的则是由于恐惧,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关于这些犹太银行家,不消作者多说,诸位读者想必都已经有所了解。至于他们的钱从何而来,这也十分清楚:通过巧取豪夺和欺诈,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和他的父亲已经积攒了巨额的财富,而这些财富也成为了他们用来撬动政局的杠杆……”
“……从布卢瓦的银行业开始,伊伦伯格家的触角将伸向各行各业,在这一地区遍地开花,这使得那一帮人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进了一大步——而他们的目标,就是成为法兰西的幕后操纵者……”
“……而伊伦伯格和他的同伙在法兰西的阴谋,是一个更大规模的犹太人阴谋的一部分。这一阴谋由一些著名的国际银行家共同策划,例如那个分支遍布欧洲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为俾斯麦服务的布莱希罗德,还有奥匈帝国的埃弗鲁西家族,这些犹太人就像是病毒,感染一个又一个国家,破坏他们的金融和经济秩序,用这些民族的鲜血充实自己的金库。久而久之,各个高贵的欧洲民族不断衰落,而犹太人则不断壮大,就像寄生虫杀死了宿主一般,犹太人也将实现他们的目标——犹太人统治世界!”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吕西安将报纸卷成一团,扔在地板上,“恐怕只有白痴和疯子才会相信这些东西。”
话虽这么说,可吕西安心里明白,有不少人还是会相信这篇文章当中所提到的这些荒诞不经的观点的,或者说,他们本身就这样认为,而这篇文章的胡言乱语,恰恰说到了这些人的心坎里去。
所有的政治思想和理论,所回答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谁是我的朋友,谁又是我的敌人?人类作为群居动物,天生就有抱团的需求,而且会选择自己所认为的“朋友”一起抱团,而将“异类”排除在外,无论是社区,阶级,还是国家,都是用这样朴素的逻辑组织起来的。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了“异类”和“敌人”,任何一个共同体都不能稳固存在。
犹太人作为流浪千年的民族,他们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都与本地人不同。而他们由于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从中世纪开始就普遍从事商业和被视作罪恶的银行业,这也让他们在公众舆论当中被视作奸诈狡猾的民族。这样一个富裕却缺乏政治话语权的民族,从罗马时代开始,就是充当”异类“的最好选择。
法兰西作为西欧的文明国家,并没有如东欧的俄国那样浓厚的排犹主义,但人们也普遍将犹太人视作异类。犹太银行家们的所作所为,也令许多人对他们抱有敌意,而上层阶级的法国人也或多或少地在将不满的怒火引导到犹太人身上。自从普法战争之后,法兰西的复仇主义烈火丝毫没有熄灭过,这些复仇主义者普遍将犹太人视作用金钱就能轻易收买的潜在卖国贼。在各种因素的共同助推下,反犹太主义的野火正在不断蔓延,而在外省表现的更加强烈。
这一系列文章在布卢瓦城里引发了讨论,除了双方的死硬派支持者之外,其他的中间派对于这些文章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他们虽然抱着对犹太人本能的不信任感,可毕竟阿尔方斯曾经来到过这里,亲自和他们见过面,这些市民们很难将这个英俊礼貌,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与报纸上描绘的那个恶魔联系在一起。
吕西安决定不再理会这些无聊的攻击,他按铃让仆人收走这份被他揉成一团的报纸,同时下令备车,今天下午,他要去本市的退伍军人俱乐部发表演讲,这是几天前就已经计划好了的。
马车带着吕西安先来到竞选总部,接上了蒂贝尔先生。
“您怎么啦?”他看到上车的蒂贝尔先生哭丧着脸,两条眉毛朝下耷拉着,胡子也卷了起来,就像是被雨水击打过的叶子一般。
“拉萨尔刚刚给我送了信。”竞选经理说话时很难掩饰自己的烦躁,“今天早上他听到莱菲布勒和他的侄子谋划,要把您今天下午的演讲搅乱。”
“那么他们打算怎么做呢?”
“自然是花钱雇一些人去砸您的场子,例如在您演讲的时候喝倒彩,或是朝台上丢东西什么的。”
吕西安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莱菲布勒的确是感受到了压力,不然也不会连如此下作的招数都要使出来。放在几个月前,这位现任议员恐怕还是摆着绅士的谱,下不了这样做的决心呢。
“您看下午的活动要不要改期?”竞选经理问道。
“这不可能。”吕西安十分坚决,“因为这样的小伎俩就临阵脱逃,那我岂不成了笑话?莱菲布勒还不知道要在报纸上怎么编排我。如果他们要搞下流手段就让他们来吧,他们要自降身价,那就随他们的便好了。”
“可是……”
“您哪里来的这么多顾虑?”吕西安也有些不耐烦了,虽说他对于之前的那些攻击文章抱以不屑一顾的态度,但那些文字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他的心底里憋着一团火,而这团火并不像是明亮的篝火,而是暗自燃烧的炭火,虽然没有什么火苗,但却是同样的炽热烧人。
退伍军人俱乐部位于城市的东边,之前曾经是一座小旅馆,在复辟王朝时期,这里的主人曾经对她进行过改造,安装了一些现代化的设备,试图和卢瓦尔饭店竞争,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从此就日渐衰落。本地的退伍军人俱乐部在十年前低价买下这栋建筑,并加以改造后将俱乐部的会址搬到了此处。
吕西安抵达了会场,听差立即将他从小门带到了后台。
吕西安从后台隔着帷幕看向大厅,大厅里坐了不少人,坐在前排的都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绅士,他们的身上都佩戴有五颜六色的勋章和服役纪念章。
他的目光移向这些人的后面,在大厅的后部有一些站着的人,虽然还有一些分散的座位,但他们并没有去坐,而是抱团地站在一起。比起前面坐着的观众,他们看上去都年轻很多,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的勋章。这些人都带着小圆帽,将头低着,目光看向地板,就好像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们的脸一般。
吕西安朝着身后的蒂贝尔先生轻声说道:“您去找警察局长,请他派一些人来。”
时钟指向下午两点,俱乐部的主席准时走上了演讲台,他向在场的观众介绍吕西安,同时做手势示意他上台来。
吕西安面带微笑地走上台,前排的观众纷纷鼓掌,然而大厅的后面却传来了不和谐的嘘声。
前面的许多观众被后面的动作吸引,转头朝后看,那些人看到自己引来了观众的注意,表演的更加卖力,一时间嘘声和倒彩声变得异常响亮。
“感谢俱乐部主席的邀请,让我今天能够有机会在这里对诸位发言,”吕西安悄悄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从口袋里掏出演讲稿来。
后面的人起哄的声音更大了,有些人甚至一边喝着倒彩,一边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一跳一跳,他们的鞋底撞击地板,发出讨人厌的磕碰声。
正常的观众看向这些流氓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不友善,而吕西安的支持者们已经开始怒目而视,有些脾气火爆的人甚至都解开了衬衣的袖子,看上去是打算用暴力解决问题了。
一队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进入大厅,将两拨人分开来,暂时阻止了暴力事件的发生,然而两拨人却依旧在隔着警察互相叫喊着,就像是攻城战中隔着护城河对骂的两军。
“……诸位都曾经为法兰西付出过青春和鲜血,你们继承的,是那些在奥斯特里茨,马伦戈,耶拿和滑铁卢抛洒热血的法国人的精神,”吕西安将声调提的比平时都要高,但是语速并没有做太多的改变,“我的父亲也曾经是你们当中的一员……”
“而你现在连你的父亲一起出卖啦!”有人在后面大喊着。
吕西安咬了咬牙,告诫自己务必要镇定,“你们是当之无愧的爱国者……”他接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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