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当然是拜阿尔方斯所赐,而他本人若是攀扯起来,恐怕也逃不了干系,因此当他进入客厅时,那一点子垂死的良心又发作了起来,让他再次产生了一种同谋犯的负罪感。
他本以为自己在客厅里见到的少女会有着死人一般的忧郁气色,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莱蒙托娃小姐虽然受到了巨大的灾祸打击,可脸上的气色依旧是红润的,向他问好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虽然这笑容里不可避免地混杂了一丝忧郁。她向吕西安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她想要询问一下,自己父亲绞尽脑汁高价买来的那些证券,是否已经变成了废纸?
“我也实在想不到谁可以问了……平日里这些事情都是爸爸在管,可是……您不知道他现在成了什么样了!”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星期一下午交易所的事情一传出来,爸爸就在办公室里发了疯,他冲到大使办公室里,宣布要给沙皇上奏,说他上了法国人的当,要陛下为他主持公道。大使自然是不可能答应这个请求的,对他说话也不是很客气,于是他差点把自己的上司用领带勒死!当警卫进来的时候,他喝了一瓶墨水,打开窗户就从二楼跳了下去,如今像个呆子一样瘫在床上……我们的外交部试图保密,但是丑闻还是传了出去。大使不得不向彼得堡发了电报,据说沙皇陛下雷霆大怒,已经公布要撤他的职了。”
“妈妈也被想赢钱的狂热症弄昏了头,她过去是那样的谨慎节约,小心翼翼地操持家业,甚至到了吝啬的地步,可到后来她比我爸爸还要疯狂,甚至鼓动爸爸去投更多的钱……您知道吗?她昨天甚至打算吞烟膏自杀……要不是我发现的早,唉!”她摇了摇头,“所以,现在就只能由我来收拾这些烂摊子了……我对证券这类东西一窍不通,想了想,恐怕也只能来请教您了。”
“恐怕您父亲的那些证券的确已经成了废纸了……至少巴拿马运河公司是这样。”吕西安虽然为莱蒙托娃小姐感到悲哀,也不能不实话实说,“那家公司已经宣告破产清算了,而它如今的资产完全不够补偿债权人的,这也就意味着等到清算结束以后股东们一分钱也得不到了。或许有一些掮客会低价收购这些垃圾债券,再卖给那些倒闭的商人来填补亏空的账项——但恐怕一张股票也很难卖到十个苏。”
“所以爸爸什么都不剩下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莱蒙托娃小姐叹了口气,“可怜的爸爸……他一辈子都想要重振家业,若是他没有这个执念,恐怕也遇不到这样的灾祸!”
“那您打算以后怎么办呢?”吕西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陛下撤了爸爸的职务,我想我们只能回彼得堡去了……等回家以后再考虑这些事情吧!”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希望回去之后爸爸的状况能好一些……我想他和妈妈应当都不愿意再留在巴黎了,不过我得首先凑齐路费才行——现在我连坐出租马车的钱都没有了,我今天是走路过来的……”
“请您等一下。”吕西安从客厅里冲了出去,一路跑到书房里,他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掏出几沓钞票来,将它们塞进一个信封,带回到客厅里。
“收下这个吧,当作是一个朋友的临别礼物。”他将信封塞给莱蒙托娃小姐。
莱蒙托娃小姐打开信封,吓了一跳,“啊,不行,我不能收您的这些钱……这实在太多了。”她将信封塞回给吕西安,“您别见怪,我不是来求您施舍的……如果我知道您要这样,那么我就不会来了。”
“那您回了彼得堡怎么生活呢?您家里的田庄已经卖了,您父亲也没了俸禄。”
“我已经给我的朋友们写了信,请他们帮我找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莱蒙托娃小姐说,“在俄国,能说流利法语的女家庭教师还是很吃香的,薪水也算得上可观……至少能让我把爸爸妈妈安顿下来,然后再慢慢还那些钱。”
吕西安想要提醒她——那些钱她完全可以像许多赌徒一样,借口说这次亏损属于意外,因此拒绝付款。即便她用一辈子的时间还了款,也不会让别人佩服她,反倒还会让她被人当作傻瓜来轻视。但他看得出来,即便他指出这一点,莱蒙托娃小姐还会坚持还款的,即便代价是要一辈子吃干面包,喝清水,她也绝不会把自己降格到那些丑恶的家伙的档次上去,他实在是不愿意用这样的提议来侮辱她。
“那至少让我替您付路费吧?”吕西安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如果您不愿意接受施舍,那就算我借给您的?”
莱蒙托娃小姐犹豫了片刻,而后她从信封里数出了一叠钞票,把信封还给了吕西安,“那我就拿走一千五百法郎……等我回到彼得堡之后就想办法还给您。”
这个数字让吕西安莫名感到有些熟悉,他接过信封,突然意识到这正是杜·瓦利埃先生第一次见面时“施舍”给他的金额,而他是用什么来回报这一笔施舍的呢?一把手枪?
莱蒙托娃小姐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另外,如果您有空的话,请您转告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爸爸并不恨伊伦伯格先生,‘如果不是那些可恶的报纸,那么我们会把空头全吃掉的’,这是他的原话,‘我永远和他在一道,我对他怀有的只有一种深切的感谢之情’。”
吕西安惊讶地望着莱蒙托娃小姐,他不敢相信莱蒙托夫将军已经狂热到了这样的地步——这简直称得上是一种邪 教似的信仰了——竟然会去感谢阿尔方斯!为什么?凭什么?那是一位俄国的高级官员,他并不是那些对金融界的鬼蜮伎俩一无所知的乡下人啊!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原谅并祝福了阿尔方斯。吕西安想要大笑,想要一直笑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啊,这个世界真是荒谬,真是可笑!一只羊被狼吃掉,它既不哀嚎,也不诅咒,反倒开始感谢起来了!
但他并没有在莱蒙托娃小姐面前失态,对于她的话,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送她到楼下,让仆人用自家的马车将她送回家里去。
做完这些以后,他回到书房,掏出支票本写下了一张支票,支票的收款人是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在填写金额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写下了两万法郎的数字,签下名字,塞进信封送出。
第二天是星期日,小时候每到这一天的早上,母亲都会带吕西安去教堂做礼拜,可当他去读大学以后,这个习惯就逐渐被遗忘了,因此这一天他一直睡到下午两点,直到被仆人叫了起来。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在外面,”来叫吕西安起床的仆人说,“不知先生是否愿意见她一面?”
吕西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种隐秘的愧疚情绪让他感到烦闷,“我去见她。”
当他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黑色丧服的少女,按照服丧的要求,她未施粉黛,也不曾佩戴什么珠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面部的表情却依旧刚毅,她的状态让吕西安联想起一张拉的太开的弓,已经到了临界点,恐怕若是施加更多的力就要绷断了。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向吕西安行了一个礼,她直白地说出了她的来意,“巴罗瓦先生,昨天我收到了一张您签发的支票,”她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小纸片,“请您把它拿回去吧,我不能收下这笔钱。”
“我请您务必收下这笔钱,”吕西安连忙说,“我初到巴黎时承蒙令尊提携,如今我认为我有义务——”
“您没有义务做任何事情,”安妮小姐打断了他,“您或许承我父亲的人情,但他已经不在了。而至于我——我本人不愿再和这个耻辱的姓氏扯上关系——我已经决定和我母亲一起改回她出嫁以前娘家的姓氏,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不能收下和杜·瓦利埃先生有关的钱,这一点我希望您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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