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累了,应当去睡觉了。”吕西安推开椅子,打算站起来。
“不,我不想睡觉。”杜·瓦利埃先生用力摆了摆手,“我犯了错,很大的错……”
吕西安开始考虑要不要把杜·瓦利埃先生先打晕再抬回房间,幸运的是,投机商人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嘴里咕哝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就瘫坐在座椅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开始傻笑起来。
吕西安松了一口气,他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小亨利好奇地看着他,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晚宴的气氛在杜·瓦利埃先生喝醉之后,变得更加热烈起来,刚才所有人都因为那些关于色当的描述而有些不自在,因此他们现在刻意地让场面更加热闹起来。
“德国人真是坏坯子,”维尔涅小姐把连续打哈欠的小亨利送回房间,一回到餐厅就大声宣布道,“粗鲁,一点也没有教养。”
“奥地利人倒比他们强不少,虽然他们都是日耳曼人。”爱丽丝说道,她两年前曾经和奥匈帝国使馆的一个秘书打得火热,对奥地利人颇有好感。
“奥地利人总缺乏些男子气,”那位“野孩子”凯蒂并不同意她的意见,“要我说最好的还是俄国人,都是些响当当的男子汉,而且舍得花钱。”她告诉其他宾客,之前一个俄国公爵给她送花时,还附带了一万法郎的钞票,真是有气魄!她那副得意的样子让其他的几位女客都嫉妒的牙根痒痒。
“俄国人信奉的是东正教会,”德·塞弗尔伯爵已经喝的脸通红了,葡萄酒让他的宗教热情莫名其妙地又燃烧起来,“你们都是天主教徒。”
“啊,那有什么关系!”凯蒂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管他是什么教徒,脱了衣服不都一样吗?”
“说到宗教,”维尔涅小姐突然说道,“我听说附近的镇子上有一座精美的教堂,据说是腓力·奥古斯特那时候建造的,亨利三世和路易十四都在那里做过礼拜。”
“啊,您的信息有误,”盖拉尔先生用手撑着桌面,免得自己滑下去,“我听说那是查理曼那个时代的建筑。”
“我想去参观一下一定很有意思,我想让大家陪我一起去。”维尔涅小姐又喝下一杯酒,“明天怎么样?”
“还是后天吧,”盖拉尔先生打了个哈欠,“我觉得明早我起不来。”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酒一瓶一瓶被灌了下去,餐厅里闹的越来越不成样子:德·塞弗尔伯爵坐上了桌子,呆滞地撕扯着花篮里的鲜花,手上被玫瑰花的刺弄的全是血珠子;瓦朗坦父子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把自己的脸贴在玛丽·杜庞小姐的胸前;盖拉尔先生和维尔涅小姐的宠物狗并排蹲在她面前,而维尔涅小姐轮流朝他们两个面前的地上扔着葡萄,一边看着他们吃一边大笑起来;瓦尔特内伯爵手里拿着一瓶香槟酒,他把这瓶酒分别倒进了弗洛里母女的胸衣里。杜·瓦利埃先生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绕着房间,大声唱着帝国时期的国歌《向叙利亚进军曲》,手里还挥舞着一把餐刀,如同当年他在马背上挥舞马刀似的。而在房间的一角传来两个女人互相辱骂的声音,她们已经开始不满足于口头交锋,用扇子扇起对方的脸来。
眼看闹的不成体统,吕西安趁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从餐厅里溜了出去,却在走廊外碰见了那个名为亨利的孩子,那孩子穿着睡衣,不知什么时候从育儿室里溜了出来。他从门缝里看着屋里的样子,目光里带着超出他年龄的成熟。
“您为什么不去睡觉呢?”吕西安停住脚步。
孩子抬起头来,眼睛睁的大大的,“您是我的哥哥吗?”
吕西安叹了一口气,他又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头也不回地朝着楼梯走去。
第146章 偶遇
第二天中午,当吕西安下楼吃午餐时,不出所料地没有看到昨晚的六位同伴,他们一直在维尔涅小姐的别墅闹到清晨的时候才回来,如今一个个都还在卧室里睡觉。
餐桌上稀稀拉拉地只坐了一半的座位,除了吕西安以外,唯一来吃午餐的男性就是梅朗雄先生了。令人奇怪的是,他虽然昨晚并未出门,可眼底却挂着一片厚厚的青黑,吕西安的第一反应是他被杜·瓦利埃先生打了两拳。
他有些好奇地看向杜·瓦利埃夫人,却发现她一如往常,反倒是坐在她身边的小女儿阿德莱德有些心不在焉,而且同样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令人有些费解。
这一天的上午天气阴云密布,而到了下午,更是开始下起雨来。在这样的天气里,自然是没办法出去游玩的,因此客人们大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几个人留在楼下的起居室里打牌。大家的心情都受到了这天气的影响,再加上男士们大多宿醉未消,因此所有人都感到有些兴味索然。
这种低沉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吃晚餐的时候,在晚餐桌上,杜·瓦利埃夫人故意不理睬丈夫,而且表现的比平时还要高傲,她想必已经和丈夫就感情生活达成了君子协定,但大约是杜·瓦利埃先生毫不掩饰地当着她的面出去寻欢作乐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为了让自己顺一口气,也务必要这样刺他一下才好;和她同样想法的应当还有她的大姑子德·塞弗尔伯爵夫人,这两个女人的脑袋像孔雀一样,一个比一个仰的高,不知她们还能不能看清楚盘子里的菜。
男士们也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他们的眼睛因为宿醉而发红,胃口也不甚好。老瓦朗坦还犯了牙痛,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只能喝些汤当作晚餐,他不住地哼唧着,伴着窗外雨水和树叶的碰撞声,让桌子上的大家心里都有些发毛。他们谈起巴黎的事情,如今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交易所的行情扑朔迷离,关于衰退的文章每隔几天就在报纸上出现一次,而房地产市场也没有预想的那样景气。唯一的希望就是明年召开的世界博览会,据估计上百万的游客会在明年春天和夏天涌入巴黎,如果这还不能够扭转经济的颓势,那么一场经济危机恐怕不可避免地就要到来了,或许这张桌子上的人一半都会在危机中破产。
吃过晚饭,大家即刻就散了,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觉或是干些别的什么,无论男女,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忧郁。在楼梯上,杜·瓦利埃先生提醒了一下男客们明天那场约好的郊游,而后就头也不回地上了楼,其他人也跟在他身后,没过多久,整座别墅就安静了下来。
吕西安在房间里给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分别写了一封信,他并没有提到昨晚的那场宴会,只是在信里向他们抱怨这里的无聊,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困在树胶里的昆虫,若是接着在这里呆下去,就要变成一块琥珀了。
当他熄了灯躺在床上时,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叫亨利的孩子,那孩子老成的目光让他难以忘记,这个幼小的灵魂能否理解他四周这个复杂的世界?他是如何接受自己没有父亲这个冰冷的事实的?当他去问他的母亲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时,她会不会两颊发红,支支吾吾?她会回避孩子的目光吗?她会像吕西安的母亲一样,在夜里暗自啜泣吗?
这一晚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勉强睡着,那孩子执着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管他叫“哥哥”,吕西安试图躲开,但那孩子就像是一条咬住猎物的响尾蛇一样死不松口;他还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满脸泪痕,一只手拿着乔治·巴罗瓦的照片,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亨利·杜·瓦利埃的照片,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她的脸又一下子变成了维尔涅小姐的样子——梦里的维尔涅小姐站在舞台上,四周的男人们疯狂地朝她身上扔着金币和钞票,其中最激动的就是杜·瓦利埃先生,他脸上挂着令人恶心的微笑,吕西安和小亨利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于是周围的一切都化作白雾,一瞬间就消散了。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醒来的很早,他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周围的田野被一片如同昨天晚上梦里那样的白雾所包围,他的目光所及都是一片朦胧,连花园里的景象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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