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土壤之下传来惊风破云之势,万物终生仿佛同时开始哀哭求救,领首一名星官忽然面色大变,低头惊叫。
众人齐齐顺势看去,皆骇然,只见他左足自小腿向上,忽然攀满了蛇虫鼠蚁、蟪蛄蚕蝇,另又有一人高喊:“看脚下!”几人低头,果见土壤中数以万计的甲翅、蜣螂、蚯蚓、蠕虫,如一条源源不绝的小溪般,汇聚成线,密密麻麻地往众星官身上爬!
众星官当即甩袖拂手,脚下步履乱作一团,掐诀施法、焚香纵火加以驱赶,只是蚁穴虽小,却能溃千里之堤,神通广大的一群修士竟如三岁小孩一般,被密密麻麻、生生不绝的蝇蚁咬得抱头跳脚,手足无措,吹须瞪眼,连步路都走不顺畅。
伏清丰在一旁亦看得大骇,惊问:“燕仙君,掌门这是什么术法?”
燕赤城道:“杀生扇杀生扇,顾名思义,扇出即杀生,扇下无活物。”
伏清丰仍不解:“可是这虫……瞧着活蹦乱跳的……”
“杀生扇可以杀生,却未必要杀生。”燕赤城垂下眼睑,俊美冷峻的面容因此柔和许多,像沉浸在某种微光中一般,深绿的瞳孔如一汪秋湖,“杀生是威,震慑是威,仁善亦是威。传闻神兽麒麟有威慑众生之能,不履生虫,不折生草,然蛇虫鼠蚁皆为之避让,便之通行,奉之为百兽之首——他谢秋石……从前做不到,如今却也能无师自通了。”
一场单方面的鏖战以一众星官被咬得鼻青脸肿、捆成螃蟹漂回下游告终,谢秋石洋洋得意往大石上一坐,翘着腿,显摆着手中的宝贝扇子:
“燕逍,你看我这扇子……”
“小伏啊,我这扇子好得很……”
伏清丰正眼去瞧那杀生扇,只觉上下眼皮都被烫得作痛,他不知其中有何玄机,只得避着让着推拒:“掌门,好东西你就自己拿着!”
谢秋石笑嘻嘻说这扇子“驱蚊辟邪、冬暖夏凉”,说着拿扇柄去刮伏清丰的脸,伏清丰登时跳到树梢上,喝了两壶酒压惊。
燕赤城抬臂捉住谢掌门白生生的腕子,斥了声“别闹”,谢掌门才故作委屈地收回手,转而探头探脑去看方才被星官踩着渡河的“人雕”。
不知是不是因为浸过水,枯木皮般的人脸舒展开来,隐隐能瞧清各人的五官。
“仔细一看,长得也不全一样。”谢秋石道,“清丰,这玩意的身份,你们可核查过?”
“从模样打扮,随身携带的物件来看,他们都是东陵难民。”伏清丰从树梢上飘下来,正色道,“东陵城破后,身染疫患的难民四处游走,我派了峰下不少弟子前去收治,只是不知为何,这几日间,竟通通聚集到了武陵,还跟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杵在地上。”
“果真是活人。”谢秋石皱了皱眉,“燕赤城,你也来帮我看……等等!”
燕赤城脚步一顿,然而已经迟了。
地上平躺的“人雕”,仿佛见着阳光的老树般,突然伸出干瘦如骷髅的手指,五指成爪,紧紧地抓住了燕赤城的袍角。
“燕赤城!”谢秋石蓦地开了扇,喊道,“小心!”
燕赤城急退一步,甩开这具骤然苏醒的“人雕”,下一瞬,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
只听悉悉索索的声响愈来愈大,继而变为震天的杂乱脚步,无数“人雕”几乎同时迈开了脚步,不约而同地像燕赤城的方向迈步,情景较之那日死人坡,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秋石道:“是祝百凌搞的鬼?”
燕赤城未答,而是俯下身去,细细查看着伏在地上挣扎向前的“人雕”,腥腐臭气涌入鼻端,他微微皱眉,瞳孔一缩,忽然从腐臭中辨识出了极其浅淡,又十分熟悉的桃花香。
“燕赤城?”谢秋石察觉到他的面色异常,“你发现了什么?”
燕赤城还没有开口,他忽然听到“人雕”口中发出“嗬嗬”地絮语,与那日在死人坡听到的哭喊嚎叫异常相似,又有所不同——
“人雕”再次喊起了“娘”。
第88章 鬼气镇山河(四)
“谢掌门,”伏清丰呆滞道,“他们在喊你?”
谢秋石面色一绿:“当日在死人坡上他们也没喊我,喊你还差不多吧?”
伏清丰神色扭曲:“可我生不出这么多……”
谢掌门一瞪眼,罩着伏清丰的屁股就是一脚:“我就生得出了?”
两人推搡间也没忘了正事,伏清丰掐一道传声咒简短地向试剑堂报了信,继而抬腿踢飞几个爬上来的“人雕”,“人雕”吃痛,趴在地上,张口发出“嘶嘶”哀嚎,又像受了委屈的婴孩般朝三人爬去。
“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伏清丰咬牙丢出一个定身咒,“谢掌门,你可有什么办法?”
谢秋石思忖片刻,杀生扇一转,扇头朝下往地面一敲,山体随之一颤,藤萝根木为杀生之气所慑,如虫蚁般四散而逃,破土而出,形成一座木笼似的囚牢,将奔涌的“人雕”尽数罩在里头。
“人雕”这下可是受尽了委屈,一边拥堵着挠着牢壁,一边哭喊:“娘!娘!娘!”
谢秋石瞅着他们瞧了半晌,忽然嘿嘿一笑,支着下巴道:“这下就能查查谁才是真正的‘娘’了!”
语毕他揪着伏清丰的耳朵,往“木雕”眼前一按,伏清丰发出一声惨呼,抬手泼出去一壶酒,众“木雕”吓得四散而逃,换了个方向继续喊娘。
伏清丰恨得牙痒,叫道:“谢秋石!是你!”
“不见得,”谢秋石忙道,“燕逍,过来……燕逍?”
身后风声徐徐,哪里还有燕仙君的影子?
谢掌门伏峰主二人面面相觑,没等来燕赤城,倒是等到了试剑堂上浩浩荡荡下来的一众人。
空中显现七彩云霞,光晕流转,众人各施术法,纷至沓来。
余黛岚御剑飒然,灵山道人白鹤翩跹,峨眉掌剑踏云乘风,曲苏阳架着铁鞭,各人有各人之姿,而上峰峰主岑蹊河稳坐中军,清风雪袖,摇扇踱步而下,乍一看既未腾云驾雾,也未飞驰跃进,却至始至终一步步踩在众人之前,作迎宾引客之态。
谢秋石托着腮,露出个满意的笑来,只是笑意尚未深,嘴角忽然一僵,目光停在错岑蹊河半步之后的白衣男子身上,渐渐冷下去:“蹊河?这位客人是?”
岑蹊河微笑抬手道:“解元春解大人。”
解元春抬眼,冷锐的视线从深巢似的眼窝里射出来,从头到脚绕着谢秋石转了一圈,尖声道:“谢掌门,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谢秋石一振袖,微微一笑,却全然不给他面子:“解大星官,我虽然今天头一遭听说你的小名,不过瞧你这张脸,倒是觉得百见不如一闻了。”
解元春被他一通激将,竟未如方才在试剑堂一般动怒,而是冷笑一声,拍了拍眼前仆从的肩膀,道:“汪尔非,给大家说说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汪尔非被大星官一拍,激动地双颊涨红,张口就喊:“众位仙人明鉴,汪尔非奉解大人之命,在桃源渡口接应各位白衣道君,不料谢氏小贼无端动用邪法,驱使蛇虫鼠蚁、‘东陵木人’攻击道君们……”
伏清丰怒道:“胡说!这里是武陵山,岂容你如此搬弄是非?”
汪尔非吓出两汪眼泪,却不依不饶指着谢秋石,喊道:“解大人,冤枉!我没有胡说!那群木人,都喊谢秋石‘娘亲’,一见到谢秋石便开始乱动,是我亲耳听见的!”
一旁被木牢围困的“人雕”应景地大喊一声:“娘——!!”
谢秋石:“……”
伏清丰:“……”
解元春神情阴鸷地抬起下巴,尖声大笑,笑毕抚掌道:“如此说来,谢掌门与这些东西母慈子孝,倒也感人肺腑!谢掌门,你假造鬼仙,害东陵民不聊生,又将活生生的百姓当做傀儡豢养在武陵,自成一师——”他微一停顿,尖锐的语调沉下去,嗓音一低:“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多亏陛下明察秋毫,许我带三千道君征剿武陵,否则你武陵怕是要自立为王,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三界土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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