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抱着自己的被褥从燕赤城的床上挪到碧纱橱,又从碧纱橱搬到外间,最后搬进湖对岸的小屋,燕赤城也没问什么,依旧对他予取予求,只偶尔意有所指地嘱咐他“不要贪玩”。
石头没当真,搬走前还指着床榻问:“我和你天天颠鸾倒凤,在你心里算煞吗?”
“自然不算。”燕赤城无奈道,“怎么这么问?”
“我怕雷劈我!”石头嚷了句,还没等仙君答话,便抱着枕头兔子似跳出了屋外。
当晚他果真头一沾到枕头就做了一个噩梦,这回的噩梦和过去不同,十分清晰,他梦到自己变成一把在大火中燃烧的利剑,削豆腐一般挥刺劈砍,地上零落着脏腑血肉,他踩在上面,像踩着柔软温热的地毯,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暗红的脚印。
血雨洇进衣领,他拿手去抹,才发现手上还挂着一副心肝,他怔然看着,接着兜头一盆血水倾下来,淋了他一身一脸。
石头尖叫一声,从床上直坐起来,下意识喊:“燕赤城,我做噩梦了!”
室内悄悄,无人理他。
“燕赤城,我做噩梦了,”他又哑声道,“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热。”
他仍然没有得到回音,噩梦的余韵渐渐褪去,耳目逐渐清醒,他才意识到燕赤城不在屋内,也听得了窗外的雨声。
石头挣扎着爬起来,支着身打开了窗户,想看一眼对岸燕赤城的居所,却发现白衣墨发的仙君正立在湖心,负手而立,任由倾盆大雨浇在自己身上。
“燕赤……”他动了动唇,却没喊出声。
只见那仙君神色恹恹地看着天际,雨水顺着眼窝流下来,像泪渍一般,幽碧的眼瞳暗色弥漫,里头的神色十分复杂,读不出是愧是仇还是恨。
“喀嚓”数声轻响,石头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发狠似的一根根折断了自己左手五根指甲。
第20章 大梦人间醒(一)
石头说不清离开小镜湖当夜自己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揄系正利。看着外头那场大雨,看着燕赤城,身体仿佛自己有了动作,迈腿,下床,跳出窗外,走进雨里,脑子里乱七八糟给自己找理由:燕赤城专断霸道,吃腻了糖醋鲈鱼,水娘阳奉阴违,小镜湖底下又过分清净……
总归是因为待在这里不快活。石头心道。
他糊里糊涂离开了水边的小筑,绕过燕赤城的视线往一旁的山上揪着藤蔓往上爬,水娘察觉了他,问他要去哪儿,他交叉双臂比了个大大的叉。
水娘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话,安静地看着他猴子似的往山上蹦。
石头越往上蹦心跳得越快,他蹦着蹦着就看到山崖上零星的灯火,闻到了茶香、酒香、烟火香、脂粉香、绸缎香、灯油香……他一时竟痴了,在燕赤城身上他从没闻到过这些味道,燕赤城身上只有草木的气息,是沉的,是冷的,自也是极清净的。
上山崖前他往下瞥了一眼,小镜湖已成了银镜似的小小一点,湖边小筑只有芝麻大小,而燕赤城,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石头说不上自己是难受多一些还是快活多一些,但燕赤城不再身边,那种四周萦绕的压力消散了,委实让他觉得头顶的风都轻飘了起来。
飘飘然间他忽地有了种冯虚御风、遗世独立之感,仿若能凌驾于九天之上,石头又惊又喜,张开双臂,回想着自己从武陵派偷师的许多技法,即便记得不那么真切,身体也自然而然能施展开来。流风吹起长袖,他足尖点着苍郁的枝叶,如鹞子点水,浩浩间竟能日行千里,他闭着眼任由天地间风吹雨淋,这天地却像是他身子的一部分,云雨雾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黄金美玉,点石可成唾手可得。
“燕赤城,你看我可厉害……啊嚏!”他兴奋地大叫一声,一个俯身往下飞去,两边清风撩起他细软的鬓发,他鼻尖一动,微微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直把他打得清醒过来——身边那里有甚么燕赤城?
石头意味不明地哼哼两声,心道:再没人捏着我的下巴逼问我哪儿学的功夫了!
不知不觉间,他飞越了山岭城池,行遍了乡村市镇,只觉离武陵派越远越是自在,跑到连燕赤城的名头都听不见的地方去,更是通体舒畅,没过几日,他便连着将对燕赤城的一丁点思念也抛了个干净,只觉一切都很是受用,唯独满腔显摆心思无处宣泄。
途经一小小县镇,他干脆扎到路边乞丐堆里表演点石成金,一群乞丐拿大眼小眼瞪他,瞪完逼问了几句“哪儿偷来的?”便开始对他重拳相向,石头“诶哟诶哟”躲了,一边躲手里一边掐着诀,掐着掐着又觉得没意思——若闲着没事就和捏死蛾子一样捏死这群乞丐,自己岂不是和燕赤城那厮无甚区别了?
一想到燕赤城这三个字他就莫名委屈,嘴巴里又干又苦,直胡乱喊道:“不许打我!我堂堂武陵仙君家中姘头,岂是你们能打的?”
乞丐傻了一瞬,或怒或笑,为首那个咧着嘴告诉他:“你武陵仙君姘头,那我还是幽冥仙子她姥姥的嫡亲女婿,捏死你一个小姘头,天王老子都不会说什么!”说着一拳头狠狠打上石头的鼻梁。
石头猛叫一声,脚下轻飘飘滑开:“这位老兄,打人不打脸,你若毁了我价值连城的美貌……”
乞丐兜头给他啐了口唾沫:“就你还美貌?癞头青蛙脸上的泥巴都没你多!”
石头一怔,对着溪水一照,只见自己一飞数日,头上发中黄埃满面,活像一只泥猴子,他“哇”得大哭一声:“老天爷,你给我仙人的天赋,怎地不给我仙人的‘衣不染尘、足不沾埃’来!”
乞丐哄堂大笑,像踢皮球似的踢了他一阵,便一哄而散了。
石头在街边呆愣愣躺了会,又漫无目的地往街上走,他身上脏污,百姓避之不及,他倒觉得有意思得很,伸长着五爪去偷糖葫芦拿包子,被逮住了就任打任骂,几个摊贩见他年纪小,又污秽不堪,便也懒得多计较,偶有几个要拿他去告官的,他又泥鳅似滑不溜手地跑远。
这可多自在。石头心道,天下之大,没有一处不可去的,恁他娘的燕赤城!
他又想到燕赤城,这名字在唇齿间嚼了数下,最终囫囵咽了下去,像吞了个又大又圆的酸枣子,咬是无论如何不想咬,只是梗在喉咙口,咽得十分吃力。
他越体会这情愫便越不待见燕赤城,走路开始也绕着那天神庙,对上神像那双黑白分明的深目时,心里竟也频生胆怯,甚至比对着本人更多。久而久之他干脆连带着连武陵派也避上了,莫说想念,便是脑海中提及那三个字来,也要被他甩着脖子高叫着赶跑。
他逃离神庙转而扎头进车辙留下的滚滚尘埃之中,忽觉自己十分渺小——小镜湖方圆不盈百米,住在里面四方山石都仿佛在自己脚下,燕赤城的眼瞳更是弹丸之地,他一个人住在里面只觉世界都不如自己盛大,然一旦到了这红尘世间,路人行色碌碌来去匆匆,所关佑者无非四邻亲朋,一时竟也让那顽石体会到了举目无亲的滋味。
石头瘪着嘴,心里道了句“这又有甚么!”便跳窗去抢了人家桌上的两个鸡蛋,又嗖一声窜到了树上,眉开眼笑看着一群人指着自己骂骂咧咧,拿竹竿打自己,他挪着屁股灵活的四处乱躲,挤眉弄眼,待到人群散尽后,才把鸡蛋往嘴里一塞,嘎嘣一声,崩了一嘴弹壳。
“呸呸呸!”石头吐着舌道,“好难吃!”
“你个狗日的小兔崽,吃个鸡蛋都不晓得剥壳,还抢我们的生意,瞎屡生!”
“谁?”石头眼珠一抓,往下偷一看,只见树下站着个小乞丐,正拿着杖子对着他骂骂咧咧,“小鬼在骂什么呢?”
小乞丐道:“搅蛆扒屄里养出来的龟儿子,骂的就是你!”
石头听不懂那满口污言秽语,又不服输,只得仍就着鸡蛋辩道:“往常我在家里的鸡蛋都是又滑又嫩,谁晓得它天生还有层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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