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相互看看,显然是没想到他醒来第一句就是这个。倒是那少年脑袋转得快,答道:“师父那儿藏了两罐子花蜜,仙君且待灵镜取来。”
“不必了。”谢秋石又轻咳了声,他实在没多少喝茶的兴致,便老牛饮水般咕嘟咕嘟将茶碗喝了个底朝天,末了还啧啧嘴,“我怎么会在这儿?”
众人又是相互看看,这时,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叩了叩本就半掩的门,谢秋石懒洋洋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
屋内众人齐声道了句“参见掌门人”,那掌门人微笑颔首:“你们都出去吧。”待众人鱼贯而出,他便收了笑,满脸正色冲谢秋石行礼道:“谢仙君在上,请受余素清一拜!”
他冲着床前就要屈膝,谢秋石先古怪地“哎”了声:“等等等等等!”
只见谢仙君手指一点,余素清半屈的膝盖便僵在半空,直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他脸色微白,下意识仓惶抬头,只见塌上那美仙君正歪着身子去捞床头的茶壶,素襟微敞,那半隐半现的上身瘦的厉害,一杆锁骨如柄白玉如意似从潦草的外衫里伸出来——这哪里像神威天成的桃源君,倒似个春睡不醒的俏儿郎。
“先说说这是哪里,你又是谁,拜我是图什么。”谢仙君冷恹恹地道,“我再想想要不要让你跪下去。”
这话里分明有几分煞意,余素清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忙道:“回禀仙君,鄙人武陵一百一十二人掌门余素清,此处正是我武陵派的地界。昨夜小徒驾船去桃源渡口接应门人,正巧见到仙君歇在桃源津南岸,夜寒霜重,江南又春雨不绝,小徒便善做主张,将仙君接回门中。”
“我晕在岸边?”谢秋石按了按眉心,对昨日之事似已毫无印象。他又瞥了眼余素清,总算收了神通,大发慈悲让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嗯……你又是哪位?我不记得见过你。”
余素清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注视着谢秋石,谦恭而不卑不亢:“鄙人肉体俗胎,仙君自然不会认得。但仙君对武陵、对凡间的大恩大德,我等虽死而不能忘。”
谢秋石讶然,半晌没做出反应——他化形百年,还是头一回听到用“恩德”这两个字来说他的。
他歪了歪头,蓝绿色的双目将余素清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却没找到半分心虚紧张,他仍不相信,只撇嘴道:“我能对你们有什么恩情?我天天躺在瀛台山睡大觉,偶尔下凡全是为了杀人放火,还能给你们什么好处不成?”
“仙君切不可妄自菲薄!”余素清立刻道,他躬身一礼,继续说,“仙君不知,我武陵本是东陵道门,世代沿桃源津而居,无奈鬼道近年来猖獗如斯,凡间又朝代更迭,战乱不止……”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谢秋石不耐,他依旧觉得眼前之人在捉弄欺蒙自己,一股心火没来由地从胸腔烧上来,“我奉命杀鬼,可不是为了救你们的小命。”
“仙君!仙君救的是天道,又何必顾我们几个草莽之人?”余素清言辞切切,一双断眉聚拢在一起,“仙君不知,这人心素来如波中浮萍……世道险恶了,人心便要变;人心变了,仙道便要式微,那战乱流离的人要修鬼,急功近利的人要修鬼,走投无路的人要修鬼——人心之恶若不加以规束,这人间与炼狱又有何区别!我武陵门人素来秉承师祖遗志,斩妖除魔,匡扶正道,这些年驱邪折损一成,堕魔折损一成,孽煞又折损一成,鬼道步步紧逼,不得已之下,从东陵迁至桃源津北……若没有仙君矫规正道……素清惭愧!素清惭愧啊……”
说着他已面露惭色,双目昏黄,恍似有泪,谢秋石痴愣愣听他说完,一时间竟然有些见不得他这表情。
“你……”他哑哑开口,声音里仍有几分不可置信,他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道,“你起来。”
余素清奉命起身,垂首道:“若无仙君,武陵早已不复存在,素清自然也早已化为烟尘……”
“真的?没有我,你们就活不下去了?”谢秋石再次质疑地打断他,目光中的审视锐利却已然褪去,换作另一种光晕流转。
余素清未想他有此一问,只得如实道:“若仙君不诛鬼,我武陵自当破釜一战,我等是修仙道之人,匡扶天道,舍我其谁?”
谢秋石细细嚼了遍他的话,却忍不住一声嗤笑:“秦灵彻要动兵剿匪,也得考虑考虑折兵损将。你们一个个根骨奇差,既无天赋也无机缘,要轮到你们来诛鬼,是当你爷爷我死了么?”
余素清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就见谢秋石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脚部有些趔趄,他忙上前将人扶起。
“你们这群小蠢货。没有本事,偏偏要去送死。”谢秋石没有拒绝他的搀扶,借着力站稳了身,双臂轻抬,一件大红仙袍凭空而显,松垮垮罩在他身上,墨发被一座碧冠高高束起,衬得他面如朗月,“你去拿个算盘过来,帮我算算,按你这折抵法,我到底是杀的人多,还是救得人多?”
余素清道:“仙君,这是计算不得的……”
谢仙君轻叹一声,坐在床边,托腮沉思片刻:“我有点懂啦。这事算不清,说不得,却不能不做。”他低头一边整理着领口的饰物,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世道坏,人就坏,人坏了便变成鬼,这世道便更坏了,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做好人。”
余素清摇头,双目明澈:“纵是洪波逆流,也总该有激浊扬清之人。”
谢秋石望着他道:“但他们打不过坏人,总是会死,是不是?”
余素清哑口。
“好的世道总不能让好人都去送死吧。”谢秋石道,“秦灵彻想让你们这样的好人留下来,又想让坏人全部完蛋,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不好不坏的人……”
余素清惊道:“仙君怎能这般说自己!”
“无妨。”谢秋石忽然微笑起来,他偏了偏头,撩了撩头发,脸颊泛着极淡的血色,露出微红的耳廓,“没有人打得过我。”
“没有人打得过我,你们需要我,”他在窗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冲着窗外飞舞的桃花举了举杯,眼睛亮亮的,一眨一眨,颇有几分少年人的顽皮之色,脸上也露出了大病初愈似的神采,“这确实是只有我,这——么厉害的一个谢秋石,才能做的事情。”
第124章
谢秋石一觉睡醒,仍是哪儿都不想去,顺水推舟便在武陵住下了。
这一住,就住了小半年时间。
武陵门人将谢秋石照顾得滴水不漏,谢秋石又懒得回瀛台,便每日清闲地在山里兜兜转转,赏花弄月,偶尔仙君脾气发了,便毫不见外地对着武陵众人一顿差遣。
武陵人也淳朴憨傻,只道“仙君是在锤炼我”,便也乐呵呵地为了谢秋石到处跑,只是凡尘到底不比仙境,又哪里弄得来谢仙君用惯了的东西。
谢秋石却不甚在意,睁只眼闭只眼受了,一张草席树下一铺,他整个人便歪在花树下呼呼大睡起来,睡得甚至比在瀛台时还香些。
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从远处靠近,谢秋石登时醒了,但他依旧闭着眼,翻了个身,蜷在地上。
那人轻手轻脚地靠近了,谢秋石感到有人抬起了自己的后脑,接着,脑袋下被塞进了一只光溜溜的枕头。
他“啧”了声,蹭了蹭枕面,懒洋洋坐起来,果然,眼前跪坐的正是余素清那名叫灵镜的大弟子。
灵镜垂目道:“仙君醒了。”
谢秋石嘿嘿一声:“小娃儿,怎么这么体己,知道本座喜欢你的枕头?”
“仙君若不喜欢我的枕头,便不会半夜跑来我塌上挤着了。”灵镜不卑不亢地答道。
谢仙君哈哈大笑,屈指在灵镜头上弹了下:“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全武陵就你的枕头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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