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71)
“大哥,您去哪儿?”耿曙说。
“崤山。”男人把车套上一头骡子,转头看他,“去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给人看病,这孩子又是你的什么人,你俩都得赶紧走罢,治伤去。”
“我不打紧。”耿曙恳切地看着他,跪了下来,面前此人既然愿意救他,便不会有歹心,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了,说,“大哥,我求您一件事……我求求您,我走投无路了……”
男人打量耿曙,就在此刻,远方雍军来了,四处呼喝,正在搜村,马蹄声阵阵。
耿曙喘息,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这名大夫成为他唯一的希望,说不定他能将姜恒平安带进崤关。
他在身上焦急地寻找,想将玉玦给他,却想起玉玦已给了太子泷。
接着,他解下了母亲留给他的佩剑,亲手递到男人手中。
“哟,”男人笑道,“好兵器,你不是寻常人。”说着顺手拍了拍耿曙的肩膀。
追查声越来越近,耿曙低声说:“我去拖住他们,他是我弟弟,就交给你了,我去引开他们,马上就追上来,大哥,求求你,我若赶不上,您或是……把他交给太子灵,医者仁心,他们一定会重重地答谢你……”
“嗯。”男人漫不经心道。
耿曙将姜恒放上车去,用兽裘盖住他的身体,久久注视着他的脸颊,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却终究没有开口。
“恒儿……恒儿……”耿曙最后道,握着姜恒的手,把满是鲜血的脸埋在他的手里,“哥很快就会来,哪怕死,也会和你死在一起……”
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黄纸折,扔给耿曙。
“喂,”男人说,“拿着。”
耿曙莫名其妙,看着那男人,男人说:“祖传秘药,包治百病、解万毒,兴许能治你,抑或别的什么人的伤。”
“给恒儿吃!”耿曙马上道,“我不需要!”
“他伤得不重。”男人冷冷道,“我说能将他治好,自然就能治好,你不相信我?”
耿曙尚未明白,茫然看着男人。然而呼喊声已近柴房外,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男人一瞥耿曙离开的背影,笑了笑,坐到车前,一甩马鞭,赶着骡车,缓缓离开了松林坡。
耿曙赤手空拳,快步冲出柴房,望向挨家挨户搜查的雍军。
那景象时远时近,愈发模糊,参汤的药效过去,他踉跄往前走了几步,手持木棍。
“别过去……”耿曙自言自语道,他不知道那男人带着姜恒走了多远,能不能逃掉,然而雍军围上来时,又是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殿下……殿下……”
界圭在密林中包扎过伤口,看见了车辙延向远方,耿曙已与麾下前来找寻的士兵会合,人一定不在他的手中,没有必要再找他的麻烦了。
接下来的麻烦,只在于回报时怎么说,当面对质,耿曙不可能承认自己救出了刺客。
到底为什么?此事只有一个解释,界圭不敢多想,他必须亲眼查证!
而眼前的两道车辙,也很有意思。
界圭拿起剑,信步走出松林坡。
崤山的阴影已出现在远方,天又快亮了,赶着骡车的男人,正在抚摸姜恒的额头,把一枚药丸喂进他的嘴里。
忽然,他发现了站在雪地里的界圭,远远一声唿哨。
“搭车么?”男人说。
界圭走向骡车,说:“借问一声,车上载的什么?”
“皮毛、商货,”男人勒停了骡子,道,“还有一个孩子。驭。”
界圭握剑一手,拇指弹出剑格,来到车前,男人侧过头,与他对视。
忽然间,界圭感觉到了危险,在五步外停下。
那男人懒懒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送你一程?想到哪儿去?”
界圭看见了男人随意搁在车辕旁的左手,那只手上,闪烁着龙鳞的光泽。
“把人交出来,”界圭说,“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哟,不要解药,倒是先要人?”男人意味深长地笑道。
界圭沉默注视那男人。
“我猜你只想要解药吧?”男人怀疑地看着他,“可惜了,毒又不是我配的,关我什么事?”
界圭的目光始终驻留在车上,数息后,他改了口风。
“毒不是你配的,”界圭道,“你有解毒的办法?”
男人想了想,说:“那倒是。可我有什么必须的理由,要把它交给你呢?”
界圭说:“虽然我对解药也不大关心,不过呢,人与解药,你总该给我一个,看这模样,你是不打算把人交给我了,回去我保证不了,就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难得出一次门,无功而返,我不想没办法交代。你也不打算在雪地上白白耽误时间,对不对?”
男人说道:“确实,人不能给你,想要解药,回家找你们小王子,汁琮若命不该绝,自然不会死。当然,如果他自个儿把药给吃了,就证明汁琮注定了该死。”
界圭打量那男人。
男人又道:“你也可以不走,那么今天就得在这里,分出个你死我活了,意下如何?”
界圭没有再阻拦,转身半步,望向来处,继而快步纵跃,进了密林,奔回松林坡,去找耿曙。
不知过了多久。
“醒了!”一个声音在他耳畔道。
“总算醒了。”太子灵的声音说,“罗恒!罗恒!”
太子灵轻拍姜恒侧脸,姜恒醒来,顿时头痛欲裂,看见了孙英、太子灵、公孙武,以及……赵起的面容。
四人围在他的榻前,姜恒睁开双眼,只觉全身犹如散架了一般。
“这是哪儿?”姜恒说。
“崤关。”太子灵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吁出一口气,坐在榻畔,说,“你好些了?”
公孙武正在给姜恒把脉,姜恒挣扎着要坐起,公孙武却将他按下去,说:“你后脑挨了重击,恐怕头颅内有积血,不可乱动,且先躺着,我以银针先替你疏散血脉。”
姜恒回忆起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刺杀汁琮得手了,而翻出窗门的刹那,有人追了上来,将他悬在半空中……
“你们这就把我救出来了?”姜恒难以置信,望向房内人。
“是赵起在崤关下发现了你。”孙英说,“罗先生命不该绝,有人将你偷偷送了出来,却不知是谁。”
赵起挤上前,两道浓眉紧紧锁着,说道:“公子,我为你整理遗……随身之物时,发现了一个药瓶,料想是保命丹药,便自作主张,先喂你服下了。”
姜恒疲惫地出了口气,说:“那是下山前,我师父给我的救命药。”
“没事了,”太子灵安抚道,“回来就好,先生但请宽心。汁琮虽未暴毙,却已离死不远了,数日内,定有好消息传来。”
姜恒竭力点点头,心里仍然有点难过,若非汁琮将他抱在怀中,那一剑未必能这么轻松得手。
父亲耿渊生前与他犹如手足,汁琮最后却死在了他儿子的剑下。
“汁琮死有余辜,”太子灵看出了姜恒的表情,沉声道,“玉璧关很快就不再是他们的了。”
“让先生歇会儿罢。”孙英朝太子灵使了个眼色,太子灵便点了点头,吩咐道:“赵起,照顾好先生。”
数人接连出外,关上了门。赵起拿来毛巾,为姜恒擦拭额头,姜恒身上尚裹着兽皮,那皮上,结冰的泪水已化开,洇了一摊水渍。
玉璧关,关城内。
“你去了哪儿?”太子泷难以置信道,“都说你被刺客的同伙捉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