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他了,梦见五十年前,你我都还风华正茂的时候,他俊美绝色的样子。”李敦庭却顿了顿,语气恶毒起来:“在梦里你也要和我抢他,你说你喜欢他喜欢得恨不得用江山来换,嘴脸还是我最恶心的模样。”
“知道朕为何会来见你吗?”赵懿顿了顿,说:“又是一年婆娑节,朕总得看看你过得如何,教你沾沾喜气。”
赵懿眼神冷漠,道:“你却还想寻死?只可惜,朕不会让天下有平白无故丧命之人,尤其爱护,残废侏儒……””
“这五十年,我那一天不是寻死?”李敦庭嗤笑,声音像是锯子割绳子,他说:“将我用作药人,五十年,上百种毒药疫症都在我身上用药。”
“当年血蛊,只怕叫你恨得早已入了骨。”李敦庭却忽然笑得嚣张得意:“只怕你这五十年也是再无欢愉可言,我又有何惧。”
“能得你赵懿苦痛如此,也不枉我受了这么多罪。”
“你叫朕来,只是为了说这个?”赵懿言语平淡,却有又道:“是再无欢愉可言,但是他同我交代许多事,最起码我有事可做。”
“你同他,只怕他连死都不愿意见你。”赵懿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敦庭大笑,却笑得凄怆,狭小暗房仓室里回荡他的尖利笑声,狰狞吓人。
“你放心,朕还是不会叫你死了,朕只会教你在有生之年继续用命积攒功德,好好赎干净身上的罪孽,造福百姓。”赵懿说道:“朕很是乐意世间残肢断腿之人,可以康复……”
“你赵懿,终究残暴至此……哈哈哈哈哈哈。”李敦庭完全无惧,还是大笑:“罢了,就当我可怜你,我告诉你,你同我没有任何区别,都见不到他。”
“他……从来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李敦庭说:“他死了,是走了,和你我都无关。”
“何意?”赵懿皱眉,李敦庭却已癫狂,浑身打颤,在阴暗里蜷缩成一团。
赵懿问不出结果,自己转身离开,眉头皱了一路,回到皇宫后,却一路走到了昭华殿,昭华殿寝殿里,奉着一尊白玉雕琢而成的无面神明像,被摆放在案桌上,由上至下地俯视。
赵懿情不自禁地估抚上无面神明像的脸,指腹缱绻温柔地勾勒记忆里的轮廓痕迹。
无面神明之所以无面。
因为在苏佑走之后,无人能画出人间绝色。
再好的走笔雕刻,也不过是粗劣难堪,口述描述从来都偏颇至极。
他极其后悔,怎么就连一张画像也不曾有过。
教他,空想了五十多年,而今年华老去,他也只剩下一身枯槁,记忆模糊不清,随着长远得几乎捉不住的时间逐渐离去。
他纵使悲痛,却无可奈何。
他对着神明像喃喃自语:“李敦庭说,死后你也不会同我在一起。”
“你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是不是说,你还活着。”
赵懿还想说话,喉头却涌出腥甜,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溅了一地,身体抽力,径直跌倒了下去,他抽气了许久,才缓过劲。
五十年的堆积劳累,抑郁成疾,早已经毁了所有的康健壮硕,他已然油尽灯枯,犹如朽木,只不过强行用药理压制而已。
而今入骨思念爆发,犹如水坝决堤,顷刻间毁了苦苦维持的表面。
赵懿缓了一口气,却还强撑着身体,伸手探出,想要摸上无面神明像的脚踝,指尖溅上血色,皱纹连片,他渴望又瑟缩地摸上小小的脚踝问:“你是不是……还活着?”
“那,怎么不来,看看我?”
“你过得好吗?会不会喜欢别人?”
“我……我有些想念你。”
“回答我,好不好?”
他的神明。
神明啊,来救救他,看看他吧。
赵懿手臂没了力气,垂下而落,他缓缓闭上眼目,一点血色沾染上白玉像,落在面颊处,像极了血泪。
……
秋意渐凉,晚风重夹些缕刺骨寒意,凌厉得剖着衣料,似乎要深入人的肌理,冷彻入骨,白衣白发的老人攀爬崎岖山路已然很是艰难,走一步就要歇下喘气。
他一步一步地在深重夜色里,就这月色光华向前攀走,年轻修长白皙,只有略微薄茧的手已然斑驳,他背着包袱,撑着重量继续攀爬,直到日升月落,黑暗尽退,凌晨微时才到山顶,他找了一棵树停下,潦草坐下,却吃力细心地将包袱打开,铺在地面上,才将里面的牌位和无面神明像安然立住:“只剩下这君山的日出不曾看过了,这大齐北疆的江山万里,我都给你了,可还满意?”
牌位上,赫然写着,林端妻苏佑的字样。
林端目光凝视放远,看着天边处苍白却逐渐弥漫而开的薄色,良久,勾出轻笑。
当初,他满头乌发随着所思所念一夜白发,他一朝心死,又回到了当出无心无念的祈国圣子。
赵懿曾在大齐军出发前问他:“想回大齐吗?你若回去,你便还是大齐的国师。”
林端摇头回拒,背了包袱,说:“臣向苏家要了他的八字生辰,他想去看万里江山,臣一心只想带他去看。”
“臣……已无救世慈爱之心。”林端说得平淡,心绪里再无悲悯:“再也做不回国师了。”
这天下世人用尽了苏佑一身鲜血,他已然再无救世的心思。
他只恨这人世。
赵懿沉默良久,视线扫过包袱,才艰涩道了一声:“好。”
“替他看看,他想要的海清河晏。”
“是。”
林端背起包袱,转身离去,那日一别就是五十年未见,他带着苏佑走遍了北疆大齐,九州大地,步履不停,风雨无阻地奔袭流转,看遍了山河烂漫,人间万象。
他用脚步丈量了山河表里,终于在最后,差了一场君山的日出不曾见过。
这君山的日出极为有名,气势磅礴而缭绕转腾,犹如天神降落,气势而升,往常必然是要有许多游览者前来赏玩的,今日是婆娑节,各地都置办灯会,这才让他捉了空,可以一人攀爬上来,看这满山光辉。
太阳高升,旭日照暖,寒意被驱散,朝霞漫开绚烂光色,青绿相接,枝丫摇曳,正是一年丰收好时候。
林端将牌位收揽进怀里,疲惫地靠在树背上,有些虚妄地想。
这算不算一场与子偕老。
他缓慢地阖上眼眸,双手失力松开,无眠神明像掉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
北方寒意侵蚀得比南方更早,几乎寒意摧折得凌厉,在空旷辽远的平原上肆虐,草植枯黄,深夜里就落了霜,月光奔袭旷远,草原人在部落中心处庆祝秋节,在篝火最盛的中心处,供奉着一尊无面神明像。
一众人绕着这尊神像跳舞,祈祷,笑容洋溢着欢悦幸福,中原来的丝绸布缎珠宝装点的女人更加姣美,牛羊肉丰盛成山,自北疆大齐互通贸易后,几十年以来骁勇健壮的草原人也修习了中原种种传统手艺,修生养息,年岁和乐肥美。
一众人欢愉热切时,有人通传高喊,顿时镇住他们的喧闹,众人纷纷停下,目光热切地看向宴席高位处。
传说中如同鹰如同狼的前任可汗王已然老去,却仍然眼神尖锐凌厉,气势威严,径直走上位后,挥了挥手,随众人继续热闹庆祝。
其实阿穆罕去年就已经退位,可汗王位给了他的侄子,但是他功绩伟大,仍是最收爱戴的可汗王,独自高坐在最高位上,现任可汗王也需得坐在右下角,恭敬地敬酒,他眼神微动,也只是略微的瞥过,回敬。
有个垂髫幼童自小钦慕前任可汗王,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今日秋节他可以近近观看,满心激动澎湃,然而却瞧得近了,只看见他一人独身,斟酒满杯,气势威严,人人都敬爱他,却无人靠近他。
他看着,居然只觉得这样的大英雄很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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