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从没有早朝前沐浴的习惯,这个时候要了桶水,多少有点引人遐想。他也不在乎,他能管得住几个心腹奴仆不乱传乱说,但管不住人心里怎么想,当下把衣服一脱,赤条条钻进热水里。
刘绍没急着进去,趴在桶边,“成不成啊?一会儿别上不去马。”
狄迈拿手在身上擦着,眼皮都没抬,“那你怕是还差半个时辰的火候。”
刘绍翻个白眼,心说再来半个时辰,那除非我是插电的。
水声忽然哗啦啦地一响,狄迈把左面手臂架在桶边,胳膊上先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膜,眨眼间又破开一只只洞,这些洞向外蔓得飞快,彼此接在一起,就汇成水流滴答答落下来。
他扯扯刘绍衣服,奇怪道:“你怎么不脱?”
刘绍笑道:“我怕我现在进去,你赶不上今天朝会。”
狄迈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笑了一笑,当下不再力请,又自己洗起来,边洗边问:“你说的剩下一半礼物,今天早朝我能知道么?”
“那估计不行。”刘绍见他只有一只胳膊能动,就脱了上衣,给他从水里捞起来帮了帮忙,“今天早朝就是见你八叔最后一面,然后也就是瞧贺鲁苍和狄广俩人争他那路人到底该给谁。”
狄迈“哼”了一声,“反正总不会是给我。”
“一路人有什么好眼馋的,我要送你的比这个可多多了。”
刘绍把布巾拍在他背上,转到他身前来,“贺鲁苍一开始只是想和狄广讲讲价,削了狄勇兵权之后,他也想分一杯羹,不让狄广独占。狄勇造反,是我透过韦长宜向贺鲁苍力主,又自己派人撺掇的,不是贺鲁苍原本的意思,你道我为什么淌这浑水?”
狄迈倒也真的配合,手上动作停下来,“为什么?”
“先帝新丧,国家正是动乱的时候,一定有先前征服过的部落降而复叛,只是需要些时日准备,加上赶上年关、路途又远,消息不易传递。现在还没动静,要么是已经有人反了,只是消息现在还在路上,要么是马上就有人造反,总之不可能安稳度过,这是一定的。”
“金城外头乱起来,就需要有人带兵平叛。贺鲁苍是不敢轻易离京的,他怕他前脚刚走,后脚小皇帝就被人从龙椅上给扯下来,况且他也没那带兵的本事。”
刘绍掰着手指道:“至于狄广,他本就想加重军权,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一定想要以辅政王爷的身份总领兵马亲征,说不定还会借故把你的兵也调去一两路,归他自己的心腹统辖,到时你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吃哑巴亏。”
“所以……”狄迈听出了些门道,“你就想办法让金城里面也乱起来,让狄广也无法轻易出京么?”
“不错!”刘绍微微一笑,这一笑就透出几分在他身上不大常见的自傲来,“狄勇倒是真给面子,不仅带兵造反,还把话给说透了。他昨天晚上说的那番话,狄广听来,不能不心惊肉跳。你瞧他那副锅底般的脸色,难道真以为是气得不成?他是怕啊!”
“他知道金城内人心不服,多少双眼睛都在看他,狄勇是出头的椽子,他身后还有那么多没出头的呢,不声不响,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刘绍两眼微微眯起来,像是含着笑意,“这时候他的上策应当是对狄勇怀柔,以安定旁人之心,让那些观望之人放下心来,等以后再算账不迟。”
“可我料他狄广没有这个本事,他非杀狄勇不可。而且为了杀一儆百、杀鸡儆猴,还要把阵仗弄得大大的,以求震慑住旁人,让他们不敢有别的心思!”
狄迈点头,“我也觉他今天非杀人不可。”
刘绍一笑,“他却不知,他杀人的手段越是暴烈,金城当中人心就越是浮动。”
“先帝在时,狄勇往那一站,就好像块免死金牌似的,做了那么多的混账事都安然无恙。这么一个人,惹了狄广,狄广杀他,就好像杀一头猪。那些对狄广这所谓的辅政王爷原本就观望不定的人,见此又作何想?”
“我看狄勇只是开了一个头,往后且有狄广焦头烂额的时候,到时他就算自己想带兵亲征,他手下那些幕僚也不会同意。”刘绍一口气说到这里,终于顿了一顿,对着狄迈笑道:“那你说,到时候他能找谁带兵?”
狄迈从水中霍然站起,左手在桶沿上猛地一敲,手指在上面紧紧扣住了,片刻后又松开来,“估计是让我和二哥共同领兵——但,但他们对我仍有忌惮,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
刘绍点头,“今天我让你向狄广卖好,就是为着这个,为此得罪了贺鲁苍,倒不必担心,他用得上你的地方多了,回头我解释一番就是,保管让你顺利离京。”
“到时你带出去的可不是你手底下那区区五路人马,”他说得渴了,又不能喝狄迈的洗澡水,只得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去桌子上捞过水壶,草草灌上一口。
喝完以后,又继续道:“贺鲁苍的、狄广的那些兵,都嗷嗷叫着想立军功、想抢东西,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京城坐冷板凳;军中大小将领,也指着战功升迁;两个辅政为着巩固自己在军队中的影响,也一定会积极派他们那几路军出战。所以到时归你统领的——”
他故意一顿,“嘿,那可是全国一大半的军队。”
“所以我说,你八叔那一路人落在谁手里,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反正到最后不还是你的?只不过他那些老兵油子,你反而未必看得上。”
“只嫌人少,不嫌人多。”狄迈插话进来,“只是军队由我二人共领,落在每人头上,也只有一半了。”
“你能打仗,他们都知道,但不会让你自己去,你说得对,一定会让你二哥同去,分你的军权。但是……”
刘绍说到得意处,又微微一笑,“我早说过你二哥是闲棋冷子,能有大用,所以需得早早布局起势。自从上次他替你解围之后,咱们两家王府的交往就没断过,也算放了长线,现在该是收一收的时候了。”
“眼下他和你还不是一条心,但也不在两条船上,加上这次狄勇之死,你俩还能走得更近些,至于能走得多近,待出征之后,就看你的本事了。你二哥用心不深,只要你手段用好了,大军全是你的,哪还分你一半我一半?只是最好做隐秘些,别让人知道,不然以后就不灵了。”
狄迈僵立在水里,瞧他的目光有点发怔,“你怎么……你从那时起就料到这么远了么?”
“哈哈,那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仙。”
刘绍摆摆手,“要不然怎么古人造字的时候,事情的‘事’和大势的‘势’要分成两个写呢?事情具体发生什么,我不会掐不会算,预料不到,但大势总还是能看得清的。大势走顺了,事情就算有些差错,那也无伤大雅。”
他昨天晚上还在笑话狄迈翘尾巴,可瞧不见自己屁股后边尾巴也早支棱了几丈高。
可惜狄迈骇得已顾不上夸他了,好半天才回神,从桶里出来,身上水珠都来不及擦,两步赶上前去,“我借着这次出征,把这些军队都消化下来,如何?”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打一次仗就让这么多人对你死心塌地,那怕是痴心妄想。”
刘绍往他身上泼了一盆冷水,可随即又亲自拿布巾给他擦干了,“但能消化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狄迈点点头,又怔一阵,门口忽然传来小拐的声音,“王爷,该上朝了。”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打扰到他们。
“知道了!”狄迈扯过干布巾胡乱在身上擦擦,心绪激动之下也没注意力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从身上刮下来一层皮。
擦了一阵,他忽地停住手,神情严肃地对刘绍低声道:“今天朝会上,我在九王叔那火上浇一泼油。”
刘绍的表情倒比他轻松得多,见他上道,也不多言,抬抬下巴问:“怎么样,这才是真正送你的礼物,满意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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