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松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是道歉,刘绍肯定又嫌他肉麻;要再向他做个保证,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自从离开长安,一路顺风顺水,就总觉着天下全无难事,任何东西只要他想,就一定能抓在手上,忽然让人在脑袋后面狠敲了一棍子后,倒夹了夹尾巴,不太敢说这样的话了。
刘绍见他没话说,转身出去了,过了好一阵再回来,就瞧见狄迈自己站了起来,扶着桌边在走。
他大吃一惊,放下手里东西上前去,先没扶他,只在旁边站着看了一阵,随后感叹道:“这就是葛逻禄一族的血继限界么?十天前还病得要死,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我的天。”
狄迈微微弓腰,一头一脸都是冷汗,闻言停住脚撑着桌子站着,“我想早一点好,嗯……”
理想很美好,结果话没说完,身子就眼看着一点一点矮了下去。
刘绍从后面给他扶住,好笑道:“你好歹等一句话说完了再倒。”
狄迈蹲下去半蜷着,身子微微发着抖,估计是在忍痛,两手举过头顶,还按在桌子沿上,手指在上面掐得发白。
刘绍没强行动他,过了一阵,就见狄迈低头咳出一口血,恨声道:“我狄迈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刘绍一怔,不明白老天把狄迈这倒霉蛋生到世上,干什么给他弄出那么多仇去报,轻叹一口气,手上用力,托他站起,低声道:“先养好身体,一样样来吧。看你身体好多了,我也不瞒你,过几日你十四弟就要登基了。”
狄迈身体一僵,骤然绷紧,就像是引满的弓,随后又松下来,一偏头在肩膀上蹭蹭,擦掉嘴边的血,低低“嗯”了一声。
刘绍从后面抱着他,“回床上去吧?”
狄迈又“嗯”一声,摇摇头,“我自己走。”
刘绍就松开他,开始时两手仍虚虚环在狄迈肋旁不远,后来看他站得还算稳,就把手放了下来,在后面跟着他慢慢地走,“你歇一歇,一会儿我把我目前探明的情况和你讲讲。”
好像这屋里床的引力比别处大些,狄迈刚一靠近,就被吸了过去,颓然倒在那上面,身上汗湿得像是刚出水,脸上仍没有什么血色,白纸一般,几绺黑色的头发粘在上面,刘绍伸手给他拨到后面,随后也在床边坐下。
他微微沉吟,一时并未说话,狄迈从旁道:“你直说就是,我受得住。”
“我知道,你不是往身上打了钉子么。”刘绍先起了个轻松点的头,“我只是没想好从哪开始说,这事牵扯太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狄迈微微一笑,看着他道:“你慢慢地讲。”
话音刚落,眉头皱一皱,吸了口冷气,手在胸前按按,又垂下来,没有出声,两牙咬得紧了。
刘绍从旁取了块布巾,给他把脸上冷汗擦掉,手却被顺势握住,他于是挪近了些,由狄迈握着,“那先从你父汗——哦,该叫先帝了,但反正没有旁人,还是怎么顺嘴怎么来吧——从你父汗说起。”
帐外忽然响起亲卫的声音,“四太子这会儿可用药么?”
刘绍提高了声音,“送进来吧。”
亲卫即捧着药走入进来,搁在桌子上,然后和平时一样垂首默默退出去。
刘绍屁股没抬,伸长手臂把药碗捞过来,闻一闻,撇了撇嘴,递给狄迈,“先喝药吧,喝完再讲。”
狄迈单手接过,眉也不皱,喉结上下滚了几圈,咕咚咚就喝了下去。
刘绍瞧着,忽然想到这要是酒,像这般海碗牛饮,倒挺像水浒好汉,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生性乐观,虽然觉出眼下有几分波谲云诡,却也不耽误成天价乐呵呵的。
狄迈把碗拿在手上,瞧着他,也不禁笑了一下,笑容却很浅。
刘绍接过碗放回去,“你父汗身体有病,我其实知道他不是高寿之人,这个也和你讲过,不过我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突然。”
“原本打算慢慢地来,想着这些年你再立些战功,从你大哥和九叔那多划来些人马,将来好安安稳稳地接位,现在是无从谈起了。”
“你父汗死之时身边只有贺鲁氏,当日情形如何,无从得知,他到底是不是自然死亡,没有证据,也无法乱讲。”
“但有一点,他死后贺鲁氏秘而不宣,一面给贺鲁苍传递消息,一面偷偷把韦长宜给叫了去,两人鼓鼓捣捣半天,不知道干了什么。我下面要说的是我自己的猜测,我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
狄迈怔怔地问:“你是说,他们胆敢伪造遗诏么?”
刘绍一愣,“你既然也想到这里,那我就好开口了。”
“这次出征之前,你父汗还特意把你叫进宫去,问了你行军打仗之事,还问了你治国理政之事。他没多说什么,可我瞧这意思十分明白,他十有八九是打算把位置传给你的。”
“他虽宠爱贺鲁氏,但你十四弟毕竟年幼,到现在还是个娃娃,上面又有你们这些叔叔哥哥,强把位置给他,他怕也坐不热乎,你父汗不会不考虑这点。”
刘绍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看你父汗临死前,要么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诏,要么留下来的遗诏被贺鲁氏联合韦长宜给篡改了,不然说他竟然脑子一昏,传位给你十四弟,我是一百个不信。”
狄迈闭一闭眼,握着刘绍那手没动,另一只攥成了拳头。
刘绍又继续道:“这就生出第二件事了。我们不信,你九叔狄广也不信,其他那些大臣怕是也都不信。所以贺鲁氏一开始并不拿出遗诏,而是在朝堂上当着众臣说了那么一句‘如此大事,妾身不敢自作主张,一切请四太子回来定夺’,这就把众人视线给引到了你身上。”
“这是条毒计,我事先全没想到,算是小觑了他们,在这儿跌了跟头。”
刘绍说着,曲起手指在床上敲敲,微微冷笑,“他们这一说,所有人都觉着果然是你四太子要接位,你九叔就动了杀机,想要除掉你而后快。”
“按说他的驻地离金城最近,应该会最先赶到,他手下兵马不少,如果他声称你父汗是被贺鲁氏所害,不管遗诏上面写着让谁接位,他都坚称是伪造的,带兵挟持大臣,杀死你十四弟母子,把你拒于金城之外,自己登位,以当时情形也能办到。”
“结果他带兵留在榆沙道,连夜设伏截击你,因此耽搁了时间,趁着这个功夫,贺鲁苍带兵先一步赶回金城,兵马分守各处,掌控大局,贺鲁氏这时再拿出诏书,说你父汗遗命传位于你十四弟。满廷大臣,谁也不敢说什么,你和你九叔斗得两败俱伤,也只能各自认吃这哑巴亏。”
“你俩一鹬一蚌,杀得天昏地暗,结果全让那背后的渔翁给得了利去。”刘绍叹一口气,“咱们也不算全无防备,可还是让人算计了去,棋差一着,倒是没话可说。”
狄迈脸色苍白,神情变幻一阵,忽然偏过头哗啦一声,把药吐了一地。
“哎,只听说小孩吐奶,没见过这么大人还吐药的。”刘绍拍拍他背,劝慰道:“大丈夫心胸开阔,这么点事算得什么?地又没病,你喂它干嘛。”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这会儿狄迈已经准备拔剑杀人了。可他平顺了气,直起腰来,只是抱歉地道:“一会儿我让人再煎一副补上,没事。”
刘绍微微一笑,一俯身抱住他,“慢慢来?”
狄迈手臂收紧,同他紧紧贴着,“慢慢来。”
片刻后,他又道:“一个个来。”
第034章 吾有烈志几时申(三)
等狄迈又喝过了药,刘绍问:“我还没讲完,这次不吐了吧?”
狄迈脸色极差,却摇摇头保证:“不吐了,再吐就咽回去。”
“得了,真会卖惨。”刘绍呵地一笑,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更何况狄迈不是香也不是玉,是一个长得比他还壮一圈的糙汉子——
最可恨的还是他回到草原后主场作战,水土很服,个头猛蹿,原本俩人差不多高,现在狄迈已经比他高了,俩人站得近了,他就只能看见狄迈那个高高的破鼻子。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