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两个妇人正在说着闲话,闻声骇异地转过头来,一齐愣住。
过了一会儿,刘绍就眼瞧着其中一个面色霎时变得惨白,但一眨眼的功夫,惊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的、悲痛的表情就一点一点爬满了这张脸。
他看着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踉跄了一下,又稳住了,摇摇晃晃地走到狄迈面前。
狄迈已跪了下去,脑袋扬起,像是在喝奶的小羊,先前当着狄野的面始终没有落下的眼泪这会儿从眼眶里朝外面呜噜呜噜地涌着。
那妇人瞧了一阵,忽然抱住狄迈的头,按在自己肚子上,口中翻来覆去只重复着一句话,可惜刘绍听不懂。
狄迈能听懂。他埋在一个温暖的、柔软的、不住深深起伏着的怀抱里,听着自己已经八年零九个月没见过的母亲,用颤抖得像是秋风中的枯树叶一般的声音,朝着自己一声声地说着,“天呐,天呐,天呐……”
“我的儿,当真是你,你当真回来了吗……”
刘绍站在一旁有些怔愣地看着,嘴里泛出些酸涩的涎液,像是刚含过一颗橘皮糖,不知不觉眼睛一热。
他想,相隔万里,终有团聚之时,可若是相隔百年,岂有重见之日?
一旁,母子二人已哭作一团,另外一个妇人站在稍远处,也拿起帕子拭泪。
刘绍虽然也有几分伤感,但大抵是泪腺不太发达,竟然参与不进去,没出声打扰他们三个,悄悄挪开了眼,打量起屋中陈设。
屋子里桌椅板凳都是齐全的,偶尔摆着几件装饰,但也远远称不上华美,看来葛逻禄人毕竟还是塞外蛮族——也或许是狄迈的母妃太不受宠。
过了半晌,狄迈低头把脸埋在肘弯里一抹,拉过刘绍,对着母亲叽里呱啦说起来。
刘绍一回生二回熟,见状直接走起了流程,拿手拍拍胸口,对狄迈的娘道:“吴彦祖。”
妇人瞧着他,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点头,眼神几可说是慈爱,瞧得刘绍心中微微一震,几乎想要错开眼睛,只是顾及礼数,没有避开。
妇人从手腕摘下一串珠子,拿起刘绍的手,放在他手掌心里,然后一只手虚虚圈出一个环,握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来回滑动,拿动作示意一阵,见刘绍仍没有动作,转头对狄迈说了些什么,然后狄迈就对刘绍翻译道:“这个是佛珠,娘说它能保佑你没病没灾,你戴上试试。”
刘绍不爱往手脖子上挂东西,除了高考就没戴过表,其实刚才是在装傻,见他母子两个坚持,知道盛情难却,只好把佛珠戴在手上,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心里暗道:嘿,这是不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两人辞别了狄迈母妃,由宫人领着回到暂时的住处落脚。
按照葛逻禄的习俗,儿子长到十五岁后,就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狄迈几个年长些的兄弟都有自己的府邸。只是狄迈回来得太过突然,金城中虽有空闲的宅邸,但仓促间也打扫不出来,狄野就让他暂时先住在宫中,等外面安排好了再搬出去。
刘绍是外人,按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住在王宫里的,但架不住狄迈力请,狄野见儿子刚回来,大概是对他多少有些愧疚,竟也破格同意了,刘绍这才算是也有了个落脚之处,不用再幕天席地,以身饲蚊了。
知道他们一路上都饿着肚子,侍候的宫人很快送来了饭菜,不多时就摆满一桌,菜色看着有些粗犷,远远比不上刘绍之前的饮食,但胜在肉多量大,填肚子倒绰绰有余。
刘绍这一走,就从春天走到了秋天,再见到满桌食物,简直恍如隔世。他拿起筷子,挑都不挑,就着眼前最近的那道菜——甚至没注意是什么,夹起来就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刚才没哭,这会儿有点想哭。
他好像现在才知道,这吃饭,多是一件美事啊!
他不确定自己嚼没嚼,筷子上的那块肉——大概是肉吧——好像自己长了脚,顺着他的喉咙就爬进食管里,咚一声掉进胃袋。
他缓一口气,这才看向面前。一块油乎乎、肥腻腻的猪肘,皮上透着晶亮的焦红,下面一层肥肉明晃晃,像水晶,像玻璃,熠熠地大闪其光,再下面是裹着骨头的结实肌肉,被炖得烂了,一丝丝一缕缕花瓣似地散开,冒着腾腾的白气。
刘绍喉头“咕”地一声,胃里一绞,撂下筷子。
狄迈两腮鼓起,好像仓鼠一样,闻声转头看他,露出不解之色,好半天把嘴里东西咽下去,便问:“怎么不吃了?”
刘绍摇头,“几个月没正经吃东西,冷不丁吃肉,有点不舒服。我还是先沐浴吧,你让人帮我打水,我说话他们听不懂。”
狄迈拉住他,劝道:“你再少吃一点。”
刘绍摇头,“不吃了,吃不下。”
狄迈给他拿来杯子,“那喝些羊奶吧。”
刘绍又摇头。
狄迈又劝,活像一个推销员,“少喝一些,这个好喝的,你尝尝。”
刘绍不禁失笑,“听过劝酒的,没听说过劝奶的……好喝等之后再喝不也一样么?”
他说完,作势就要站起来,却被狄迈拉住胳膊。狄迈的手握在他小臂上,十分用力,刘绍一愣,随后就见自己右手袖口给狄迈挽了起来,露出一截骨棱棱、枯树枝般的手腕。狄迈低声道:“多少吃点吧,你都这么瘦了。”
刘绍有些尴尬地放下破烂烂的袖子,坚定地哄道:“晚点再吃啊,乖。”
狄迈无法,也不再吃,让人撤下吃食,打来两桶热水,然后把人全赶了出去。他们打两桶水只为掩人耳目,等人一走,刘绍扔开衣服就跳进桶里,刚叹出一口热气,狄迈也挤了进来,水顿时漫出,哗啦啦泼在地上。
刘绍推推狄迈,“上你自己的桶里洗去。”
狄迈笑道:“什么你的我的,来,我帮你洗……”
刘绍趴在桶沿上使劲躲他,“别碰我别碰我,我身上脏死了,你让我自己洗!”
“怎么?”狄迈奇道:“之前不都是这样吗?再说我也很脏啊。”
刘绍心说,好家伙,那你就更别碰我了。
他先前在野外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横着竖着怎么都能对付,这会儿重新回到人类文明的怀抱,原本的那些矫情讲究就又长了翅膀飞回来,在他身体里面自动归位了。
一般老祖宗把他的这种行为称作“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么一想,刘绍顿觉理直气壮。
他打定主意,在两人洗干净之前,狄迈最好别靠近他三步之内。可惜狄迈不打算让他如愿,说话间已经从一旁拿来布巾,从他脖颈后面开始细致地擦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故意逗刘绍道:“呀,水黑了。”气得刘绍猛一仰头,后脑磕在他鼻子上面,换来一声惨叫。
后来第二桶水也还是派上了用场,因为第一桶确确实实地黑了,就像是王羲之练过字过的墨池,乌漆嘛黑,深不见底,亿万年前的史前生物在其中神秘地向外窥视。
两个人老老实实地互相擦净了背、洗完了身体,在十七八的大好年纪,全然没有半点擦枪走火——只能说桶里的水确实黑到了这种程度。
刘绍换了一身干净的、柔软的、因为不臭而显得香喷喷的干衣服,顺势把佛珠摘了放在桌上,不再戴了,拿过铜镜照照,一时愣在原地,认不出自己,片刻之后把镜子一翻,倒扣在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强韧的心灵接受了现实,他叹了口气,又把铜镜翻过来,仔仔细细地剃起了胡子。
狄迈坐在他身后,当真如先前所言,拿篦子一绺绺地篦着他的头发,挑着里面的虱子,一声不出,挑得十分仔细。
刘绍这边先弄完,对镜照照,十分满意,把铜镜偏偏,示意狄迈瞧过来,不无得意地对他道:“怎么样,不错吧?是不是半年没见过这么风流俊赏的小伙了?”
狄迈应了一声,“嗯。”
刘绍一愣,“怎么了?”
狄迈默然片刻,手上动作停下来,“你瘦了好多,我……我心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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