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口气,江暮阳很平静地道:“师尊,弟子从未记恨过任何人。”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庙里供奉的菩萨,打他旁边经过,都能捡到满手舍利子。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才是天经地义的。
曾经的江暮阳年少无知,还喜欢过陆晋元,结果被伤得体无完肤。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陆晋元尝一尝这种滋味了。
哦,对了,还有当炉鼎,被人打残废,以及毁容和耳朵里穿烧红的铁丝,这些陆晋元也应该尝一尝滋味的。
但他不能把恨意写在脸上,否则岂不是要弄得人尽皆知了?
江暮阳当然要表现出,他恩怨分明,明辨是非,通情达理的一面了。
所以,他是这么告诉师尊的。
“弟子谨记师尊的教诲。”
长胤真人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江暮阳会答应得如此干脆,转念又想,这个小徒弟从前确实有些娇纵任性,但品性不坏的。
即便此前和陆晋元有了什么误会,想来多半都是陆晋元的过错,江暮阳能如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已然很好,无须再责备了。
“暮阳,这次师尊下山,一则,是为了魔尊而来;二则,为师近日新得一件法器,思来想去,还是赠你最为合适。”
长胤真人说着,抬手一挥,凭空便浮现出一柄通体莹白的玉扇,其上灵力不断翻涌。
江暮阳微微一愣,本以为师尊寻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和陆晋元握手言和,没想到居然是特意送法器的。
师尊偶尔才会得一样法器,上次苍穹诞生的法器,还是裴清手里的那条白绫,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又出了一柄玉扇。
自然无比珍贵。
按理说,师尊有四个徒弟呢,即便不送给裴清,可还有两个徒儿,怎么也轮不到江暮阳。
但偏偏,长胤真人把这柄得之不易的玉扇,赠给了江暮阳,并且语重心长地道:“暮阳,为师知道,从前让你受了诸多委屈,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让你化解心中悲痛,为师时常闭关,不能时时护你,这柄玉扇今日便赠于你了,望它能保你平安。”
顿了顿,他又道了句,“晋元要是再寻你麻烦,便用这扇子,直接将他扇飞。”
江暮阳一听,顿时就乐了,还是第一次从师尊的口中,听见如此滑稽的词语,用扇子将人扇飞,他又不是铁扇公主,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但谁也不会嫌好东西多,不收白不收。他抬手一把抓住了玉扇,入手一片温凉,好似掬着一汪清泉。
刷拉一下,推开折扇,就见扇面上,画了几株秋海棠,这是江暮阳喜欢的花。
难得师尊还记得,他喜欢秋海棠,实在难得。
江暮阳收拢起玉扇,拱手道谢。
林语声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见裴清姗姗来迟,便询问他去了哪里。
裴清轻描淡写地道:“这里闷,我随意散散步。”
林语声也没有多问,赶紧将人也领进屋里,正好迎面撞见江暮阳和师尊从隔间出来。
他眼尖地看见了江暮阳手里的玉扇,便笑着道:“恭喜师弟,喜得新法器,此前我还在想,师尊会将新得的法器赠谁,本以为会赠给锦衣,毕竟魔尊一直纠缠着锦衣,若能再得新法器,想必连魔尊都有几分忌惮。”
江暮阳也很从善如流地道:“我修为低,在外游历,多有不便,不像裴师兄,修为高深,哪怕不用法器,也有自保能力。”
林语声:“……”修为低,还能把陆晋元,云昭诸人打成那样?
这要是修为高,还不得翻江倒海了?
裴清倒是没说什么,微微偏转过头,瞥了眼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陆晋元,眸色便深邃了许多。
“晋元怎么还没醒?”林语声抬手贴向了陆晋元的额头,沉声道,“还烧着,他这个病来得蹊跷,昨夜不管我怎么灌药,都灌不进去,师尊也为他诊治了,但晋元依旧没能醒转。”
他抬眸望向了江暮阳,“晋元现在是安分了,但他此前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验证林语声此话的真实性,下一刻,昏迷不醒的陆晋元,又开始念起了胡话。
众人沉默不语,屋里静悄悄的,就听见陆晋元用极沙哑的声音低喃:“暮阳,走,暮阳,快走……”
江暮阳:“……”
这是让他走?
走就走,他还懒得在这多待呢。不过临走之前,他还是得向师尊询问,关于裴清身上诅咒的事情。
正欲开口,哪知陆晋元的语气骤然急了起来,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走!暮阳!快走!别管我!”
“跑!暮阳!快跑!”
“别回头!暮阳!快跑!”
众人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道陆晋元在说什么胡话,林语声凑近他的耳畔,轻声道:“晋元,醒醒,你这是梦魇了,晋元,晋元!”
哪知陆晋元竟一把抓住林语声的手臂,猛地睁开眼睛,用几乎完全不像他的声音嘶吼,还伴随着凄厉的凤鸣。
“雪!大雪!漫天飞舞的大雪!”
“暮阳,雪地!”
“血!鲜血染红了雪地!”
“你看!”
顺着陆晋元手指的方向,众人望向了殿顶,耳畔响起了陆晋元凄厉的声音:“血红的霜花!”
林语声大惊失色,赶紧从旁道:“醒醒,晋元,你这是怎么了?”
可陆晋元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虚弱地半躺在榻上,身体隐隐发光,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根本说不出口,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
长胤真人见状,眉头紧锁,上前一指戳在陆晋元的眉心,陆晋元凄厉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倒在了榻上,很快就化回了原形。
一只遍体鳞伤的秃毛凤凰,鲜红的鸟嘴还淋漓着鲜血,头顶的金羽病恹恹的垂着,发出虚弱无力的凤鸣。
“奇怪,什么雪地?什么血色的霜花?”林语声将凤凰的翅膀,小心推开,放回榻上,满脸疑惑地望向了江暮阳,“你和晋元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江暮阳瞳孔剧烈颤动着,耳畔嗡嗡作响。
方才陆晋元口中嘶吼的那几句,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不就是他前世临死前的场景?
漫天飞舞的大雪,周围连绵起伏的雪山,一片冰天雪地。
鲜血染红了雪地,他眼底的光,彻底消散的前一刻,看见的就是血色的霜花!
可是,陆晋元是怎么知道的?
江暮阳的眼前,忽然闪现出一些画面,画面中,陆晋元也是这样,气息奄奄的倒在地上,身下好大一滩血。
周围很暗,隐约可见数簇跳动的阴绿色鬼火,血红色的幽莲,从石缝间挤了出来,诡异地攀在石壁上。
他们好像身处在一座大殿中,鲜红的轻纱,从殿顶垂下,隐约可见轻纱之后,掩着一张石床。
一道漆黑的影子,半掩在轻纱之后,坐在床边,玄色的衣摆下,双腿很自然地分坐,凄白的手掌按在床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层层叠叠的轻纱之下,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看不甚真切,但唇色非常艳红,微微向上牵起。
脚下还踩着一条染血的亵裤,上面零星挂着几根羽毛。
陆晋元瘫倒在地,鲜血都流进了眼睑,身旁是一柄染血的断剑,他曲着一条惨白的腿,上面布满了暧昧的指痕,身上仅仅裹着一件外袍。
露出的皮肤,几乎就没有一块好皮。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都散开了。
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好似在说什么。
可是江暮阳听不见了。
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心脏砰砰乱跳得厉害,江暮阳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周围一片诡异的死寂,他下意识追寻裴清的方向。
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睛。
右手蓦然一紧,裴清不动声色地攥住了他的手,浓郁的灵力,一汩汩地送了过来,江暮阳紊乱的气息,这才渐渐平稳了,整个人也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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