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境阔绰时砸过许多项目,个中辛苦,冷暖自知。他自己才疏学浅,这就不必说了。但重金悬赏之下,亦是难觅勇夫。江湖郎中,招摇撞骗;手工匠人,固守家学渊源;算学馆凋敝,能拿把算盘将账目计清楚的,都算是个中行家好手。组起来一套班子,看着都似那走江湖卖艺的,没半点正经模样。
根基不曾打下,就妄想着平地起高楼,根本就是沙上建塔,风一来,自然什么都不剩了。
回望自身,他想起来设计落地过程中,无端出现的各种疑难杂症——
那些问题曾困扰他整夜却寻不到任何出路,不断调整参数反复实验,也全都是白费力气。
图纸上完美契合的金属件,现实中却根本吃不住力,运转上一阵子,连接部就会开裂。
提出了严格的尺寸要求,浇铸成型时却总有偏差。每个组件有几分出入,拼装时机械就可能会散架。
炸上天的热气球,沉到水底的鱼嘴阀,无法保温的制冰机……
那个未来的新世界,不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相对地,那个世界,也绝非凭一己之力就能创造。
就像一个新生词需要许多解释来阐述那样,一桩亮眼的新发明,本身也站在他人筑基的大厦上。在这个瑰丽奇诡的故事里,没有一力扛鼎的英雄,有的只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他们最初怀抱的,可能只是一个微小的愿望——想要找到某个小问题的答案,想要让家人工作得更轻松,或只是单纯地想赚更多的钱,亦或是纯粹的好奇心……
他突然觉得可笑。
笑天地,也笑众生。
笑世间夫子满口仁义礼信自欺欺人,也笑白褚掏八百银钱和他租书是个大傻子。
更笑他自己不识天高地厚,傲慢透顶,是个病入膏肓的蠢货。
从未睁开眼睛用心看世界,不曾花力气思考世间万物运转之理,尽想着开出一片新天地,蚍蜉撼大树,至愚至钝。
不将旁人放在眼中,处处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是为刚愎自用,逞尽匹夫之勇,至莽至浑。
我见世人多庸碌,料世人见我应如是。
在这瀚海星空、上下求索面前,他所有的张狂举止,无不微鄙如蝼蚁,可不叫人笑掉大牙?
如果说《道德与法制》,在他的心中勾勒出了一座宏伟瑰丽的梦之蓝图,那么现在,在这个娓娓道来的新故事中,这个梦境已被彻底挑破,只留下了惨然的真实。
然而时间并不停步,奇迹一路向前。沈玦的故事已讲到百年以后,蒸汽机出现,将整个世界送进崭新纪元。路网交错,火车轰鸣,遥远的城市和村镇彼此连接。再接下来,人们学会了利用“电”,照亮了万古长夜。
到那时候,天空中翱翔着精钢打制的巨鸟,水底潜过能伏七天七夜的鱼龙。但也是那时候……
距离第一台黄铜怪物的出现,已足足过去了三百年。
故事收尾,话题回转到最初的那一本小书。
平静的声音,轻轻拆破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所以,我不担心。
——《道德与法制》所用到的印刷技术,领先你们这个时代三百年。它不可能被仿造,无法被模仿,甚至连它其中写到的内容,都很难被理解。
它的确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小书,但它也是那三百年的文明结晶之上,随心绽放的一朵智慧之花。
它的背后,是庞大的工业社会与万千座能够稳定训练、输送学者与研究员的高等学校,也是全世界的科学家、发明家、冒险家以生命与热血写就的百年传奇。
——我的故事,说完了。
——注意到了吗?你曾做过的那些梦,它们终有一天会实现。
祝锦宸翕动着嘴唇,过了半晌,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是,实现它们的人,不会是我了。”
白日发梦,有什么难的?似这般上天下海的梦,谁要是游手好闲,多睡几觉,没准比他梦得更多更好。
重要的是,谁能将梦想化作现实,谁能以己手使河山改颜,谁能将自己的姓名刻入时光骨血,在世界丰碑上铭刻下自己曾来过的痕迹。
沈玦却没想得那样悲观。他轻轻摇头,手指微动,划出一个闪光的大字。
被那光芒吸引,祝锦宸抬起头来,却瞧见那个曾目睹过一次的字,再次出现在眼前。
——变。
咀嚼着这个字,祝锦宸只觉浑身血液逆流,一会儿烫得冒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冰窖。
破而后立,他终于读懂了这个字的意思。
第一次读到这个字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仙家指示,教他求新求变,换个行当东山再起。
如今这个字再次出现在面前,他方才悟到,自己从前,全然会错了意。
那个时间跨度足有三百年的故事,起始于一座遍布着手工作坊、繁华而又富有野心的城市,正与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模一样。——那难道不就是大夏么?
故事尚未开始,他还站在传奇的起点,没有错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一页。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可能,都还在等待着被发现。
改变自己,改变旁人,改变前程,变不可能为可能。
祝锦宸坐在草地上,头一回郑重地,审慎地,检视了自己。
他不缺乏想法,也充满热情,迫切地想要探索、了解更多未知的世界。
他有很多朋友,祝家过去也累积下不少人脉,其中不乏草包,但也有许多可以说上话的聪明人。
最重要的是,他有钱。
……当然了,现在穷成这样,还标榜有钱,是有点不要脸。
但他会赚钱,敢赚钱,能赚别人赚不到的钱。
那么,为什么不用那些钱,去选择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他与梦想,距离足有三百年。他不可能触碰星空,但他可以脚踩实地,为后来的人们铺下通往天际的第一块基石。
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到的事。
“谢谢你,小神仙。”祝锦宸释怀道:“我……这回真明白了。”
“你说得对,不必与他们多纠缠。”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只是那本书就这样给了白褚,我后悔,我真的舍不得。”
系统道具,只能使用一次吗?
虚空给予的规则中,似乎没有这一条。
沈玦想象了摆满书架的旧仓库,从意念的深处,尝试着再一次将《道德与法制》取出来。
纸片飞舞,飘到祝锦宸身前,化作一本实体书,落入他手中。
——你想读书,总是有办法的。
“……你大爷的。”
祝锦宸捧着手上那本书,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说多错多,自讨苦吃,不由就乐了。
他就是随口说说,倒也不是现在就要读,真不必马上就塞给他。
看这情形,只要仙家愿意,这书他想变多少,就能变多少出来。
掏了八百银子的白褚,若是看到一屋子一模一样的《道德与法制》,会有什么反应呢?
单只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祝锦宸的心情就变得很好。
*
回到山顶土地庙时,时已四更。夏日天亮得早,天边微微露出一抹曙色。
祝锦宸却不觉得困。他第一件事,是去床下摸那雕花匣子出来,把那一迭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图纸取出来看。
曾经视若珍宝的设计图纸,如今看来却都颇为滑稽幼稚。随手翻了两下,祝锦宸自己都不忍再看。他去摸火折子,有心一把火给它扬了。但踌躇半晌后,还是有点不忍心。
虽然显得有些多余矫情,但祝锦宸还是把这些图纸给装了回去。
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准备再看到它们。
做完这些,祝锦宸摸到锦帐大床边,正想倒头下去睡,伸手一捞,却觉出不对来。
那条在爬山时弄碎成条的手帕,被他系成一个花结后,一直都放在床头边上。
但现在,他触到的是一团硌手的布条团子。
……把那花结打开后却扎不回去,只得胡乱一系,打一个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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