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宿醉初醒,头疼得不想说话,菜堵在喉中咽不下,只能捧着茶杯,从杯沿看向曲沉舟时,不知怎的,心念一动。
昨天在席间,姑丈又老话重提,说他生辰日巧了,正逢重阳,难怪要改名。
他当时喝得已经有些多,几乎是下意识地说,还有人也巧着呢。
说完又茫然,他隐约觉得还见过另一个人的生辰,似乎跟自己是同一天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如今与曲沉舟面对面坐着,那点迷惑突然如拨云见日,明了起来——他见过的与自己同日生辰的那个日子,是在曲沉舟的卖身契上。
脑中那些掺杂在一起的混乱又涌上来,他每次奋力想从其中抽出蛛丝马迹,却屡屡被系成一个死结。
“曲沉舟,”柳重明怔怔看着茶杯片刻,兀然问得:“你的生辰是哪天?”
曲沉舟的目光微微闪动,停下筷子,坦然自若地回问他:“世子问的,是我的,还是曲沉舟的?”
第83章 禅院
“世子问的,是我的,还是曲沉舟的?”
柳重明不做声地与人对视,顷刻笑一声:“曲沉舟的。”
“九月初九。”曲沉舟回答得很快。
“倒是真巧,跟我同一天呢,”柳重明斜眼看:“那你呢?”
曲沉舟只得叹了一声:“我只当世子大了一岁,好歹懂事些,对揭人老底这种事不感兴趣了呢。”
“怎么会?”柳重明哂笑:“越是大一岁,越是不能像小孩一样,被人糊弄着过日子,对不对?”
许是太久没有做噩梦,昨夜的咆哮痛哭虽然比从前更含糊不清,甚至分不出是臆想还是真实,却比从前更令他心惊胆寒。
他盯着曲沉舟:“既然已过而立之年,是不是该更坦率些,别学小孩子,玩躲猫猫的游戏呢?”
“世子这话错了。世子难道没听说过,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柳重明就算将梦境忘了再多,那句“白家必反”也不可能忘得掉,可他考虑片刻,还是没有直接问出。
对方对他隐瞒许多,在搞明白来龙去脉之前,他还不想事先泄了底牌。
“你究竟是谁?”得到的果然还是沉默后,他索性一口气问下去。
“柳家获罪之后,白家怎样了?”
“姑丈、姑姑、石岩、石磊,都怎样了?”
“我姐姐被囚于冷宫中,又是怎么死的?”
“皇上就算忌惮白柳两家,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为什么会突然发难,是谁鼓动唇舌,构陷污蔑?”
即使再三提醒自己,那些事都不曾发生过,可梦中那强烈冲刷的恨意和痛苦也不能减去半分。
“还有……”
“有没有人……曾经许身于我,却欺骗我?”
曲沉舟的目光始终落在身前两尺的桌面上,直到柳重明不再发问,才缓缓抬眼,问道:“世子想知道这些,为了什么?”
“为了……”
柳重明一时语塞,满腔火热被冰水泼个透心凉,竟被反问得有些迷惘——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些仇恨都不该是他的。
可也不知是想确认还是想否认,他很在意,面前的曲沉舟与梦中的哪个人是否有什么关联,抑或是……
曲沉舟像是笃定他拿自己无可奈何,好整以暇地拈起筷子。
“若是复仇,我已经允诺世子,待世子拿到锦绣营的位子,便会告知杀害令兄的凶手。若是世子有难,我也必定如实告知,至于其他……”
他嘲笑似的摇头:“世子难道没有听说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当年世子逃出京城后,朝中人人都是世子的敌人。旁的不说,世子难道要向林相复仇?向凌河复仇?”
柳重明无言以对。
“我已说过,我重活这一世,发现有许多事都与从前不同,所以世子该清楚,你们虽都是柳重明,但你不是他。”
曲沉舟斜一眼,夹了佛手金卷在口中细细嚼着,压过舌根上紧张的干涩。
他昨晚许久都没有睡着,想着柳重明在辗转呻|吟中不自知地唤他的名字——沉舟儿,而眼下的诘问让他有个猜测,大概明白了重明是从哪里得知了从前那些事。
梦中究竟出现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也不可能问得出,只能如在深渊上走吊桥般,摇摇晃晃地硬撑着,只盼脚下颤巍巍的朽木能支撑到他万事俱备。
既然柳重明仍知之不详,他也只能尽力以四两拨千斤。
柳重明的语气果然迟疑起来,片刻后问道:“我想知道……有什么人……曾与我……”
“世子逃出京城后,远隔千里,我又始终在宫中,”曲沉舟按捺着狂跳的心,竭力淡然答道:“对世子的事并非了如指掌。”
柳重明默然片刻,这回答合情合理,却也仿佛一把砍刀,将他心中存的一点妄想斩得只剩下几缕细丝。
他不再追问刚刚的问题,却更加不绕弯子。
“柳家获罪,柳重明逃出京城,为众矢之的,朝中诸人都是他的敌人。”他的目光落在曲沉舟身上,像是要将人看个对穿。
“而你身在宫中,这么算来,你与柳重明也是敌非友,对吗?”
曲沉舟目光微微闪动,毫不否认:“是。”
没有回应,他只能轻叹一声:“我如今在世子指掌之中,世子若是担忧我相助的诚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本就没有半分还手之力,何必劳烦世子忧虑甚重,自乱阵脚。”
“世子放心,我若身死,也没必要藏着从前的秘密为自保之策,自会想办法留给世子。”
他神色坦然,语意诚恳,柳重明不得不又一次被他说动。
醉酒之后心智薄弱,很容易被往日深藏的脆弱和恐惧占据,如今细想来,甚至不能确定那些是真正发生过,还是从曲沉舟的话中拼凑出来的心魔。
而曲沉舟直言不讳地承认,从前站在自己的对面,也让他心中的阴霾散了些。
这一年多来,他认识的曲沉舟对他足够坦诚坦率,甚至连细微的喜好和令人讨厌的脾气都不加掩饰,并不像是城府深沉的奸佞小人。
“好,我信你一次,”他自己心中也放下一块石头:“收拾一下行李,过段时间带你出一趟门。”
万壑泉声松外去,数行秋色雁边来。
从前曲沉舟只在书里读过这话,真正看见山里的秋色,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或者该说,除了被从长水镇带到京城的那一次,他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见外面的天空。
马车从城门摇晃出来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掀开车帘,一直看着外面,一路繁华随着渐渐抛在身后的喧嚣远去。
走上官道之后,车外就是大片的红叶青枝穿插在树丛间,一起将远处的斑斓山色遮挡得若隐若现,秋风里裹着果实的清甜和树叶的涩味。
曲沉舟伏在车窗前,贪婪地看着这一切,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有马蹄声从前面回头过来,骑马那人不等马夫停下,就灵巧地翻身下马,钻进马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他又看一眼窗外,恋恋不舍地回身端正坐好:“白小将军,青山绿水,鸟鸣山风,都很好。”
“都说了,别叫我什么小将军,”白石磊大笑:“这些有什么好的,改天带你去围猎场玩,那儿才有很多好东西呢。”
柳重明去南路禅院时,常常是白石岩一起,只是白石岩毕竟身负要职,脱不开身也是常有的事。
白石磊原本对禅院这种枯燥的地方提不起兴趣,可哥哥勾着他,说这次有重明家的小怪物随行,他这次才兴致勃勃地跟来。
早在八月就已经在家里见过小怪物,只是大部分时间人都在娘身边,他也没怎么多接触过,如今聊上几句,才知道娘怎么被哄得每日合不拢嘴。
小怪物看起来整个人小小的,说话慢声细语,不卑不怯,又甜又软又天真,被他要求了几次,偶尔还会小声叫他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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