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恩建议他们去梦里想。
不过这些老爷们呢,就跟他那两个便宜哥哥当年一样,自以为面对他占据高地所以嚷嚷得比谁都大声,但一旦涉及到了实际利益问题要一个碎角一个铜币的算钱了,就一下子气短没话,瞬间矮了半截似的。
明明路西恩自认为是个再好说话不过的人了,你甚至都不必花费太多的心思来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只要好处足够诚信交易,路西恩就愿意做个让大家都开心的好孩子。
可惜,到了这种时候,总是一片寂静,无人讲话。
“呵。”
路西恩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的脸上显出倦怠而冷漠的神色,意兴阑珊地将银叉丢在盘子上,敲击出一声清脆的“叮”。
“什么玩意儿。”
他冷淡地嗤笑,向后靠在椅背上,端着自己的那一杯果汁。
最开始他是有一杯酒的,开宴致辞时,他端着的就是跟在场所有人一样的酒,香气醇厚回味悠长,酒劲滞后了一会才缓缓地返上来,在他脸颊眼尾涂抹上胭脂色的红。
诺伯子爵没有说话,如果是在路西恩初来乍到的时候,少年人的无礼轻蔑大概能让他气得跳起来,但他现在还稳稳当当地坐着。
除了维尔维德贵族联合会会长的身份,他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路西恩的城市建造计划。
这可是他女儿谈妥了的合作伙伴,以他这一代诺伯家族遭受一定损失为代价,来保证下一代诺伯家族能在现在的同盟手里留住家产和尊严。
也正是贵族联合会这个必须共同进退的身份,让他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明面上对路西恩的计划表示反对。
但也只是明面上,路西恩的发言有着巨大的漏洞可供他反驳,他却佯装自己没有发现,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事关重大,请您三思。”
路西恩眯着眼打量诺伯子爵,“我的确是在三思啊。”他说道,“要不然,我怎么会向诸位提出问题呢?”
“我又不是傻子,既然是你们让我放弃计划,我问一句赔偿不是理所应当?毕竟我也一直没能加入各位的联合会,孤家寡人的,日子总得过得俭省一些。”
路西恩的视线转向了诺伯子爵下首的其他人,“关于我的问题,诸位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次诺伯子爵没有说话。
于是其他人要么想开口却看着诺伯子爵的脸色欲言又止,要么在路西恩的注视下直接放弃了思考。
还有的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埋怨诺伯子爵当初不同意邀请路西恩加入贵族联合会,浑然忘记了他们所有人都反对联合会里多一个皇室贵族,所谓的投票表决不过走个过场,最终的结果是全票反对。
如果路西恩是贵族联合会的成员的话,他们就不用这么辛苦讲道理还被路西恩嘲讽嗤笑,他们可以直接以联合会的名义要求路西恩放弃建造城市或者将城市建造的利益与众人分享——集体的存在永远高于个人,是这个世界颠扑不破的道理。
然而路西恩不是。
路西恩没有给客人再更多的思考时间,扫视了一圈仍旧是一片沉默后,便开口把谈话继续推进了下去。
“看来诸位没什么想说的了。”他把果汁放回桌上,看向桌子另一边的劳伦斯等人。
“不说的话,就请诸位好好地听吧——这次建造城市的计划,郡政府这边也有许多要向诸位详细解释,需要诸位支持和帮助
的地方。”
“当然啦,我也不是那种白吃白拿还倒打一耙的人,大家都是维尔维德的子民,我自然是希望大家都能好起来的。”
劳伦斯接收到路西恩发出的信号,停下了默默吃饭的动作,适时接上路西恩的话:“是的,我知道各位对于建造城市有着颇多顾虑,但建设城市并非突然决定的计划,而是根据维尔维德的实际情况和发展需要,经过大量数据统计和评估和得出的结论,对于维尔维德未来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好处。”
他一开口讲分析列数据,原本还有一点晚宴氛围的宴会厅立刻就变成了会议现场,说服对面的庄园主们不仅需要大量数据事实支撑还需要巧妙的话术破防,同时还要小心不能被抓到语言漏洞,稍有不慎就会被对面的老狐狸们抓住机会反击。
建设城市肯定会损害庄园主的利益,但是也不是没有好处。城市会吸引的是工匠商人以及打散工为生的闲汉,庄园主们会因此损失与这些人相关的收入,可与此同时城市也会吸引大量的外来人口,带动整个维尔维德的经济发展产业升级,对于加工厂模式的生产需求会变大,而占据本土优势和地皮资本的庄园主们,完全可以抓住机会大赚一笔。
路西恩这个领主很注重本地产业链的保护,他们这些本地贵族要建厂或者投资项目的话会有很大力度的政策优惠,同时也作为对城市冲击庄园经济的补偿。
本来这个话题路西恩是准备在自己向庄园主们询问放弃计划的赔偿时借由反问抛出的——他可以询问放弃计划的赔偿,对方自然也可以向他询问执行计划对他们损失的赔偿,奈何诺伯子爵积威深重,他不说话下面的人就跟着闭嘴,导致由郡政府这边自己说出来的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
第83章
夜色深沉, 客人坐着来时的马车离去。
马车上的灯照亮了前面的一小段道路,光线随着马车颠簸而摇晃闪烁,马车周围被黑暗包裹着, 夜晚的一缕清风穿过窗缝, 带来一丝丝夹杂幽暗花香的凉意。
是罗勒斯的香气。
这时节是罗勒斯最后的盛开期, 花朵尽数转为几近深紫的浓艳色彩, 沉甸甸地坠在枝头, 大片大片的花铺叠如同丝绒的厚毯,即使被风吹拂开花瓣,也不会像是刚开放时那般随风而动, 如海上波浪般起伏。
而如果在夜色中看去,那大片花田便是纯然的黑色,马车上昏黄的灯光顷刻被其吞噬。
路西恩写给伊西的信里可是半点没说谎,夜晚的罗勒斯花田彷如土地骤然下陷而形成的无底深渊, 叫人无端生出战栗恐惧之感。
“……真是的, 维尔维德公爵已经穷到连盏灯都舍不得装了吗?”马车里有人忍不住自言自语地抱怨, 放下随手聊起的车窗帘布,搓了搓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
而被抱怨的维尔维德公爵阁下正站在二楼的书房窗口目送着客人的马车远去,那些黯淡的灯光一个个消失在路的尽头,被夜色所吞噬殆尽了似的。
“唉……”路西恩叹了口气, 又扯了扯紧绷的领口。
原本装饰在领口的繁复领巾配饰都已经被安娜摘了下来, 领口也体贴地松开了几颗扣子,浆洗过的领子固然笔挺板正,却算不上舒服,即使没有扣子固定也硬邦邦地维持着形状。
舒适的室内服很快被送到了书房, 安娜熟门熟路地换下了路西恩的礼服, 路西恩张开手配合着抬起放下, 眼神放空盯着墙上的装饰画。
“不怎么好啊。”他小声嘟囔着,“这样下去可能就要正面冲突了。”
安娜低着头整理路西恩的衣服,眼观鼻鼻观心,俨然把耳朵忘在了书房门外,根本听不见路西恩在说什么的模样。
今天的晚宴并没有达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愉快结局——这完全在路西恩的预料之内,毕竟人口和土地是庄园主不可触碰的命脉,哪怕这些东西实际赚到手的远不如其他产业,对他们而言也远比什么建工厂做生意重要。
所以即便劳伦斯舌灿莲花说破天去,也不可能改变土地本位制下那些贵族老爷们的根本价值观。
宴会过程还勉强能算是和谐,没有敲盘子砸碗掀桌子地撕破脸,就是到了后面从讲道理变成了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人身攻击,逼得路西恩拍了桌子损失一个酒杯,大家最后才坐在一起吃完了饭。
但是从结果来说……
跟路西恩写请柬时就预测到了的差不太多,大家宴会上也就只是把话说清楚到不能再清楚,利益关系掰扯得明明白白算得清清楚楚,可没有人承诺宴会上谁能说服谁,硬是要说最终结论的话,只能用“不欢而散”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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