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逐星斟酌着用语,“还在上学吗?”
荆平野点点头,在意识到他看不见后,又“嗯”了声:“快高二了。”
应逐星低声:“好快。”
聊完两句,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无话可讲的沉默里,荆平野索性吃起了草莓,刚吃两颗,就听见应逐星问:“你现在长到一米九了吗?”
荆平野愣了下。
这句话是他三年级的时候讲的,起因是有一个六年级的傻大个叫他小豆丁,荆平野生闷气,于是应逐星不得不安慰了他一路,快回家的时候,荆平野突然发誓:“我一定要长到一米九!”
为此,他连喝了一个月的学生奶,恨不得一路飞长。然而现在十六岁了,荆平野也只是一米七五的个子,连一米八都没碰到。
这句年幼时候说过的大话,忽然在此时重新被提起,好像连带着这几年的陌生都消散了,距离缩近许多。荆平野“哼”了声:“都两米了。”
应逐星笑了起来:“真的假的?”
“你自己看——”荆平野脱口道,又戛然而止,声音小了很多,“对不起啊。”
应逐星摇摇头。
“你的眼睛……”荆平野忍不住问,“怎么看不见了?”
“不知道,有天早上起床就看不见了,可能是睡太晚了,也有可能是命不好,”应逐星居然还在笑,说得轻飘飘的,想来是不想多聊,于是岔开了话题,“你现在在哪里上学?”
荆平野识趣地没有再问:“滨城一中。”
“真好,一中我记得重本率很高,”应逐星像是替他高兴,他看向荆平野声音的源处,眼睛弯着笑,“我在这边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叫‘紫荆’,离一中不远,你有空……方便的话,可以来找我玩。”
特殊教育学校?
荆平野没有听说过,他只知道,应逐星还没离开的时候,他的成绩优良,是很聪明的小孩。如果按正常的轨迹发展,应逐星应该和他一样,进入滨城最好的高中就读,他们照样可以一起上学放学。
荆平野嘴唇动了动:“……行。”
其实他有许多话想问,比如你四年前突然离开是因为眼睛吗,比如为什么离开不告诉我一声,再比如……你还把我当好哥们吗?
然而话还没出口,卧室门便打开了。荆平野连忙站了起来,在看到徐阿姨时明显愣住,直到夏蕾咳嗽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叫了声“徐阿姨”。
“平野也来了啊,长这么好看了,”徐瑶站在夏蕾的身侧,笑着说,“和逐星聊得正开心呢,俩孩子……”
其实方才荆平野几乎没有认出徐阿姨来。在印象里,四楼的徐阿姨长得很是漂亮,性格也温柔,经常给他糖果和雪饼吃。与如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针织帽、脸色蜡黄、面颊凹陷的模样全然不同,像是换了个人。
行将就木。
荆平野无端想起课本里学过的成语。
夏蕾:“你跟逐星早点休息吧,天也不早了。”
“我这也没做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徐瑶歉疚道,“下回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做顿好的。哎,你们还带了草莓过来,太破费了。”
“小孩爱吃,不破费,”夏蕾顿了下,轻声说,“你好好休养。”
应逐星站在一侧,垂在裤子两侧的手指细微地拢了下。听见脚步声响起,他这才拿着盲杖慢慢跟了过去,夏蕾和他妈妈的话喧杂,只有仔细听,他才能听得见荆平野跺亮楼道感应灯的脚步声。
“不用送了,我们走了,”夏蕾说,“平野,跟徐阿姨说再见。”
他听见荆平野的声音,很明亮清脆,说了句“再见”。
应逐星没有吭声,他低着头,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角落,用嘴形很轻地也说了句“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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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变故
进卧室时,夏蕾第一眼看到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堆药物,空盒散落,绿色,蓝色,空了的药袋子,以及桌上的干涸的中药液体。
徐瑶躺在床上,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坐起来,仓促拿过一旁的针织帽戴上。但饶是如此,夏蕾仍是看到了她掉光了头发的脑袋,顿在了原地。
徐瑶脸尴尬地笑了两声:“怎么来之前没提前说一声?我这儿也没拾掇拾掇,怪不体面的。”
她戴好帽子,这才拉了拉夏蕾的手:“过来坐,我好久没见你了。”
夏蕾问:“你头发怎么……”
“胃癌晚期了,”徐瑶浅笑,“做化疗头发得都剃了,看上去怪丑。”
夏蕾脑袋嗡的一声:“胃癌?你——”
徐瑶似乎并不愿多谈病情:“最近过得好吗?”
夏蕾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徐瑶,好半天才回过神,说:“挺好的。”
她原本预备好的寒暄成了一腔无用词。夏蕾拿起床头的药盒。上头写着华蟾素胶囊,盒身上用圆珠笔写的“早2晚2”有些掉色了:“你这病……多久了?”
“两年前查出来的了,当时医生说还有半年活头,这不也熬到过年了,没事啊,”徐瑶轻声,“回来之后也没跟你们说,主要日子过得不体面,怕叫你们看了笑话。”
夏蕾问:“怎么没在医院好好治疗?”
徐瑶只说:“太贵了。”
夏蕾低头,直到徐瑶指腹揩了揩她的脸颊,夏蕾才抬起头。
“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爱哭呢。”徐瑶笑着说。
夏蕾仓促地擦了下眼泪,摇摇头。
先前嫁到滨城的时候,她人生地不熟,唯一的朋友就是同样刚结婚不久的徐瑶,从菜价到奶粉钱,从很青涩稚拙的少女到如今,家长里短,徐瑶总会帮衬着她。
四年前离开时,徐瑶曾向她告别过,只说是去外头做生意,却未曾想再见时会是这幅模样。
徐瑶听着外头的动静:“平野也来了吗?”
夏蕾吸吸鼻子,哑声:“来了。”
“他是不是快高考了?”
“才高一。”
“我都过糊涂了。”
“逐星呢?”夏蕾问,“在哪里上学?”
“在这儿的一所盲校学校,刚办了转学。”徐瑶神情黯然。
夏蕾沉默了会儿,问:“他眼睛怎么了?”
“就那回过年的时候,他磕了一跤,莫名其妙就开始起烧。当时烧得不厉害,就没去医院,想着捂捂汗就好了,”徐瑶低声,“谁知道……第二天他就看不见了。我跟他爸带他在津城治了三年,他怪我没及时送医院,我怪他只知道工作,不知道关注孩子,吵来吵去干脆就离了。”
尽管夏蕾努力让这段对话不充斥着同情,但似乎徐瑶的悲惨如同夏日里突来的暴雨,无论行到哪里,总会有雨水潲进来。老天爷要把痛苦都汇聚在一人身上,连点空隙都不肯留。
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那你现在……一个人带逐星啊。”
“他听话,我不费劲,”徐瑶说,“平野呢,现在还皮吗?”
“皮呢,”夏蕾指了指额头,“额头上那个小疤还在呢。你还记得吧,之前他非得耍着玩儿,摔出一脸血,你给送去医院,他还赖你家吃了顿饺子。”
徐瑶笑了起来:“记得,记得。”
这是七年前的旧事了。是荆玥出生的那个冬夜,家里只留了荆平野一人。他贪玩,大晚上遛出去,楼道灯那时坏了,荆平野一股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最后额头磕在楼梯凸起的锈钉处。徐瑶下楼烧纸时听见哭声,见他血流了一脸,吓得连忙抱着送去了医院。
笑着笑着,徐瑶突然捂住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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