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程酌心不在焉,始终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勾勒轻描。
讲坛结束,云礼才发现他竟画下不少寺屋的结构图,线条简约但精准至极,显然美术功底扎实又深厚,难免眼神惊讶。
程酌微笑,把手稿夹进本子里:“最近在研究唐代建筑,这寺庙是非常珍贵的古迹。”
……原来不是专门带我来的。
云礼莫名落寞,却又佩服他的认真,随他起身追问道:“哥哥,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程酌答应:“下次作品展送你门票。”
作品展?那岂不是代表他在美术圈相当有名气了?
云礼愈发感觉自己对房东哥哥知之甚少,忙打听:“那你研究唐代建筑做什么呀?我总觉得唐代建筑和日本建筑差不多。”
“艺术指导要实事求是,做功课是必须的。”程然耐心:“日本古建筑多源自唐代,但也在本国发生过一些演变,正因为有相似之处,才更要弄清区别,省得捅了篓子。”
的确,随着民族自尊心的提升,网民对这类文化之争格外敏感。
云礼似懂非懂地点头:“好像挺有意思的,你能给我讲讲吗?”
在美术建筑史方面程酌倒是积累颇深,毕竟开发游戏必须对这些了如指掌,他慢条斯理地拿永安寺做例子,解释了唐风与和风的区别,又聊起唐破风、枯山水一类的争执,原理清清楚楚,真让人想唤一声老师。
云礼听得入神,心中更加崇拜。
一直漫步到寺院餐厅外,程酌才弯起嘴角:“不小心说多了。”
云礼狗腿地称赞:“哥哥你可真博学。”
程酌停步:“能让你有点收获,总算没白来。”
“怎么会白来呢?这里氛围很好。”云礼苦笑,“禅师讲得也好,只不过明心见性什么的,境界太高了,我做不到。”
别说一个小少年做不到,很多人活了一辈子仍是我执不破。
程酌揉揉他的短发:“顺其自然。”
*
首日的流程十分轻松,打扫完清雅的院子又去山里散过步后,不到晚上九点,和尚便已提示要入睡了。
云礼洗过澡,撸着宽松的裤腿在床边郁闷,把白皙的小腿挠得通红一片。
程酌从浴室出来惊见这幕:“怎么了?”
仔细看,几个肿痛的毒蚊子包,无需更多解释。
云礼叹息:“东港的虫真厉害。”
“毕竟在古代是流放之地,和繁华的江南可不一样。”程酌找出药剂,坐在床边帮他慢慢涂抹,而后拦住云礼不老实的手腕,“别碰了。”
云礼只能忍住不适,老实地躺倒在床榻上,眼神纯净又专注地瞧着他。
这寺里睡觉的地方极宽敞,像个通铺,但总归是要并排而卧的。
程酌起身:“你休息吧,我去找住持聊聊天。”
“不要,万一闹鬼怎么办?”云礼胡乱捏造借口,然后小声劝说,“你也早点睡吧,上班族的身心需要放松。”
程酌反问:“房里有人,你不是会失眠吗?”
“如果是哥哥的话,大概不会的。”云礼立刻闭眼,长睫毛抖啊抖,“我能睡着。”
犹豫之后,程酌才熄灭夜灯,安静地躺到床榻外侧的荞麦枕头上。
鼻息间都是植物的味道,窗外还能听到隐约虫鸣,真幽静。
可惜这份与世无争的幽静,却被无法控制的纷乱心跳破坏到七零八落。
程酌抬眸凝望头顶古朴的房梁,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谁知走神之间,胳膊却被云礼轻轻扶住。
……
他故作镇定:“怎么了?”
“哥哥……”云礼的声音带出几分倦意,小声委屈,“我有点害怕。”
想起他刚才孩子气的理由,程酌无奈:“寺庙供奉着神明,怎么会有鬼?”
“不是说那个,”云礼似是真困了,几秒后才细不可闻地叹息,“我怕认识你只是一场梦,醒来我就回到江朔……然后发现,世界上根本就没你这个人……”
真是个天马行空的小孩子。
程酌按住他微凉的手背,大手传递去无比鲜明的热度。
云礼受到安慰,呼吸越发平缓,再没说什么支离破碎的傻话。
身为敏感的艺术家,程酌不至于感受不到少年对自己的与众不同,可云礼本就与众不同,以至于让他无从判断更多,也不忍轻易亵渎。
无声地侧过身,少年于朦胧月色下的睡颜安宁如梦。
程酌伸手勾勒过他的眼角眉梢,又视若珍宝般地轻捧住那可爱面颊。
“早些长大,好不好?”
心中情不自禁地这样催促。
问后,过盛温情竟像泉水找到了裂缝,顷刻涌出,泛滥成灾。
无名无分的浪漫让程酌入了迷魂阵。
他缓慢凑近。
再近。
极近。
最后,终于轻轻吻上云礼的额头。
二零二四年九月十五日晚上二十一点钟。
我们的距离已为零。
不知过了多久,程酌才稍微离开,依旧认真凝望,只觉得唇间残留着光滑温软的触觉。
做这样的事,很容易被误解为纯爱之神附体。
……如果不是下半身和心脏一样激动的话。
独醒之刻,程酌卸掉眼神里最完美无欲的伪装,完全坦诚于自我的神色,反倒显得野性难驯。
第13章 成树
东港残酷的热浪忽杀了个回马枪,永安寺亦被笼罩在烈日之下。
偏偏中秋这日户外活动很多,信徒中的老年人苦不堪言。
云礼虽也不太适应极端的气候,但总归年轻又热心,在禅院里跑来跑去,帮忙干了很多活。
他习惯被照顾,但也不惧付出。
程酌见少年被晒到通红的小脸和几乎湿透的禅衣,内心实在愧疚,费了些功夫才买来冰镇矿泉水安抚:“歇着我来,天气太糟糕了。”
“没关系,我们一起干快一些。”
云礼并不在意,松开扫把后无辜地展示了下脏兮兮的手心。
程酌只得拧开盖子,小心喂他。
云礼也是渴极了,眯着眼睫努力吞咽,原本白皙细腻的皮肤泛红沁汗,颇为可怜。
等少年喝够,程酌才用面巾纸轻轻擦拭他的额头。
不料云礼却躲开,蹲在地上把那些树叶和浮土用手抓着往垃圾袋里塞,丝毫不在意优美的双手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这份赤子之心让程酌略感无奈,却也没再讲矫情的话,转身就去搬运重物,省得那些七老八十的信徒们因此闪到腰。
计划中轻松悠闲的禅院之旅竟然变成苦役,还真是有点好笑。
*
傍晚时分,云礼和程酌终于得了清净,他们沐浴更衣后,便在附近的溪水边观赏落日。
熏蚊子的艾草味在晚风中飘来荡去。
云礼采了满怀山花,坐在溪边专注地垂眸摆弄。
程酌守在旁边询问:“在做什么?”
“我帮那几位奶奶扫了院子,她们给我点心和水果啦。”云礼手指灵巧,语气轻松,“做几个茉莉手环当回礼,江朔很流行的。”
他有种天然旺盛的热情,总能和周围的一切飞快建立起情感链接。
程酌淡笑,展开笔记本在旁速写:“这么可爱,难怪大家都喜欢你。”
云礼稍微停下动作,侧眸不安:“你也觉得我可爱吗?”
“当然。”程酌毫无犹豫,“这不是事实吗?”
被称赞的云礼并不是很开心,幽幽叹息:“万一哪天不可爱了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程酌态度真诚,“可爱嘛,多少意味着觉得你需要被疼爱、被保护,但那都是旁人的自以为是,对你并没那么重要。”
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云礼缓慢眨眼。
程酌手中的炭笔仍在勾勒,嘴角亦勾出温柔的弧度:“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当一朵花,所以你会成为一棵树,树不需要可爱,只需要找到想要扎根的地方,然后肆意生长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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