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懊悔完,镜头又转到了下一幕,是穆时海躲起来被他找到那天。
也是他告白那天。
“不是只有四个月。”
“是还有四个月。”
他有点难过。
如果能再勇敢一点,就还能早一点在一起,就又多偷来一些时间。
幸好,他不止拥有了四个月。
329寝室,那扇门被推开,吹来熟悉的酸橙香,那个人扶起他的手,低声沉沉。
“你在这里,”
“我就来找你。”
他有点想哭,但眼角还没来得及酸涩,又换到了下一个剧场。
南麓山是他最难忘的地方。
摩天轮停留的三十秒,在许迟川十六岁的生日,随那夜琴声到达银河星光;山顶俯瞰万家灯火,东风夜放花千树,也没有那句“我希望许迟川永远爱我”来得动人。
穆时海说过,江恭是不会下雪的。
高考结束,就带他去看雪。
还有,还有什么呢?
“哥,我们去找一个未来吧。”
“考一个城市的大学。”
“我可以学法的。”
“然后租房子,养一条小狗。”
“我们去看海看星星。”
画面一帧帧飞快流过,他看见自己拿着语文书,书上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我最喜欢这句。”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我改了一下。”
一行漂亮的瘦金体醒人夺目。
迟迟长夜终有时,总是百川必归海。
那么骄傲,那么憧憬。
他想伸手碰一碰,一团黑影却挡在面前,冷冰冰驱赶他:“你该走了。”
去哪儿?
他没有机会开口,一道尖锐的男声划破漆黑的幕布,露出阴森的惨白。
“病人有苏醒迹象!”
“滴——滴——滴——”
醒来第一眼就是这幅场景——
嘈杂的病房、刺耳的仪器、一群走来走去的白大褂,以及插满输液管无法动弹的双手。
他……出来了?
见他睁眼,病床前的秃头男人长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不用赔钱了,满脸堆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治疗的事后面再说,后天探视,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原来如此。
不理会男人喋喋不休的虚伪套话,许迟川面无表情盯着天花板,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是怕他死在医院,没法交差吧。
见他不说话,男人讪讪一笑:“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带着一群人就要退出去,留下一个小护士看着他,临走前甚至贴心地带上了门准备关灯,许迟川突然睁眼:“等等。”
“别关灯。”
“好好好。不关,不关。”
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小护士有些好奇:“你怕黑?”
许迟川没理她,小护士却不在意,拆了绷带小心卷起他的袖子:“你胳膊流了好多血,好了也会留疤的。”
“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你多大啊?看着比我弟弟还小。”
“我说大姐,”一个慵懒的男声打断她的话,周嚣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满脸不耐,“你看不出来他很累不想说话么?”
小护士撇撇嘴,端着药品走了,周嚣坐到他对面上,一半戏谑一半敬佩:“你够牛啊,两天一夜,上次进去的那个一个小时不到就哭爹喊娘地出来了。”
许迟川盯着他的腿,声音干哑:“你怎么了?”
“逃跑未遂,抓回来揍的。”
想起上次那个被打得半死的男孩,许迟川打了个寒颤,周嚣却满不在乎:“没事,好歹是亲儿子,周长元不至于打死我。”
“你!”
“你……”
如果他没记错,那个秃头主任的名字……
“看得出来,你真的很震惊,”周嚣苦发出一声古怪的讥笑:“是不是没想到?”
“你……你爸……”背后窜上一道阴冷的凉意,“他……你,你们……”
周嚣却很平静:“我是他第一个病人。”
“也是他第一个试验品。”
“不可置信是不是,世界上真的有上赶着把儿子送进精神病院的父母。”
“不仅是我,还有你,你们,所有被送到这里接受治疗改造的,都是他们眼里需要修补的残次品。”
“后天你家里就要来探视了吧?”
“到时候你就能看见,到底他们更关心你受了多少罪,还是更在乎,你被修复痊愈了多少。”
话里讥讽的寒意太凄冷,许迟川闭上眼,不去幻想任何可能。
破防在见到沈斯静那一刻。
一个礼拜没见,女人好像突然苍老了十岁,脸色憔悴浮肿,鬓边几丝银白格外明显,眼中血丝密布,一张白色木桌隔出半米的距离,母子俩对坐相视,两顾无言,许久以后许迟川先轻轻开口喊了一声。
“妈。”
他有些恍惚,记忆里,他不曾见过这样的母亲。
沈斯静可以是严厉的,慈爱的,欢喜的,生气的,会每天晚上给他削苹果,会生气他不理想的成绩,也会在他生病的时候不眠不休守一夜。
“小川……”
女人欲语先泪,儿子瘦了,下巴尖尖的,一脸的疲惫,脸色也不好:“昨晚没睡好?”
许迟川摇摇头:“不是,有点累。”
“这一周都干什么了?”
感受到四面八方警告的目光,许迟川淡淡道:“没什么,就是心理咨询和常规治疗。”
他本来也不打算说。
“别犟了好不好,”沈斯静恳求道,“认个错,跟妈妈回去吧。”
“人生很长,不要认死在一个错误上。”
“好好过正常人的生活,妈妈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妈,”许迟川打断她,盯着她的眼睛,浅褐色的瞳仁死沉如水,“你现在还觉得,我有病吗?”
沈斯静脸色变了又变:“这不是我觉得的事。”
“这本身就是一件错误的事。”
“看来你还是没有死心,”女人脸上浮现一抹刚毅,“那我告诉你一件事。”
“穆时海要出国了。”
许迟川呼吸一窒,瞳孔骤然放大,攥紧了拳。
“他家里知道了你们的事,要把他送出国。”
“四天后的飞机,他答应了。”
“不可能,”他激动地站起来,撞到了椅子:“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沈斯静仰头看他,“凭什么不可能?”
“凭你们那些可笑的自以为是,还是虚无缥缈的情情爱爱?”
“难道你以为,在一起说两句好话,经过一些连挫折都算不上的小事,就能锻造出伟大的感情?何况还是这种毫无道理,荒唐又畸形的感情。”
“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们之间情比金坚,那为什么,这小半个月,他一次都没有出现?也一次都没有上门?”
许迟川回答不出来。
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回答的能力。
像陷入那两天一夜的噩梦,惊惧和恐慌带来的失控在每一寸神经边缘急剧冲刷,无数尖利刺耳的恶意在耳边呼啸着、狂吠着、挠拨着快要将它撕碎,眼神溃散却茫然,像被抽干血液的僵尸,失去所有为人的意识。
穆时海走了?
不要他了?
“我不信,”他呆呆的,反复重复那一句话,“我不信。”
“我要见他。”
“我不信。”
穆时海怎么会走呢?怎么会丢了他呢?
他猛地回神,踢翻凳子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却被保安牢牢挡在门口,挣扎间几个白大褂冲上去将他制服,许迟川挣扎着,回头冲沈斯静大喊,凄厉地恳求:“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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