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83)
秦戈越走越颓丧,最后跌坐在马路牙子边上。陈栖叶也低下身子,跟肩膀颤抖近乎崩溃的秦戈相比,挂伤的陈栖叶冷静得不可思议。他想去触碰秦戈,想抚平秦戈肩膀的颤抖,擦去秦戈脸上的泪,他在深思熟虑后还是把手收了回来,跟秦戈说的第一句话是:“明天还要考模块。”
秦戈并没有哭出声,就是止不住泪,一笑起来五官都有些扭曲移位。他真想骂陈栖叶。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最关心的居然是考试。
然后陈栖叶又说:“你千万别再选英语了,数学化学物理都很简单,写对答案就是满分。”
秦戈再一次泪流满面。陈栖叶关心的不是考试,而是他的未来。
秦戈胡乱地将自己的脸擦干净,继续坐在马路牙子边等。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但他纵容自己歪着脑袋靠在陈栖叶身上。陈栖叶挺直背成了被依靠的那一个。一站公交车外的写字楼是那么高,那么亮堂,孤孤单单地矗立,他们坐在马路边是那么渺小,那么黯淡,又是那么密不可分。
戚渺渺看到这一幕时还以为受伤的是秦戈,下车后腿软踉跄,差点摔倒。她原本在青少年宫加班,然后接到儿子的电话,让她来一趟疾病防控中心,末了强调不要告诉陆崇。戚渺渺吓坏了,拦了辆出租车赶过来,当她远远看见自己儿子和陈栖叶相依为命似地坐在路边,她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她从来没处理过这么紧急的事,心里没底,强忍着没找陆崇求助,而是调来父亲的一个司机。秦戈要跟着一块儿上车去杭城,陈栖叶比依旧不知所措的戚渺渺冷静,阻止道:“你明天还要考试。”
秦戈像个大人坐上副驾驶,对后面的陈栖叶说:“你明天也要考试。”
陈栖叶急了:“我们能在考试开始前赶回来。”
秦戈的声量也加大:“那我就跟你一起回来!”
陈栖叶紧抿着嘴,喉结蠕动。他侧脸看向戚渺渺,希望做母亲的能劝儿子回去休息,明天进考场有个好状态。戚渺渺还没能组织好语言,秦戈在车辆缓缓启动后突然打开车门,在戚渺渺的惊呼声中威胁:“你别再扭扭捏捏说些不需要我陪同的话。你要是敢这样,我也敢跳下去,然后在你脖子上咬一口,我的血跟着一起脏。”
这话是说给陈栖叶听的,戚渺渺却被吓得捂住嘴睁大眼。她对儿子的毛糙暴躁习以为常,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儿子露出凶狠蛮横的一面。
而从陈栖叶的神色来看,这样不讲道理的秦戈才是更真实的。
与其说是跟陈栖叶一起脏,秦戈和陈栖叶更像是分不开了,要死也一起死。
戚渺渺再迟钝,这时候也察觉出秦戈对陈栖叶的感情不一般。车上还有外人,她没急着盘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先解决当务之急,联系杭城的人脉让那边的疾控中心做好接应准备。几番检查后陈栖叶在凌晨两点吃上医生配的三种抗逆转录病毒药物。戚渺渺松了口气,秦戈的一颗心还悬着,问医生阻断概率究竟有多少。
“如果他真的hiv暴露,那么病毒会从皮肤黏膜入侵淋巴细胞,再通过血液运输扩散。这个生理过程需要72个小时。你们来得很及时,只要连续一个疗程按时按量服用药物,阻断病毒的概率高达99.99%。”医生给了他们四周的药物后还不忘补充说,“你们最好找到那个传播者,检测他的血液里到底有没有病毒,如果没有,他就可以停止服药。”
“好。”秦戈知道他们基本没可能找到赵云和,但医生说什么他都连连应声“好好好”,纯然乎是个称职的病患家属。医生还说阻断药会有很多副作用,让陈栖叶有个心理准备,陈栖叶点头如捣蒜,在医生见过的那么多疑似暴露者中,陈栖叶的心理素质绝对是靠前的。
“心理压力别太大,别自己吓自己,要相信现代医学。”这是医生送别他们时说的最后的话,然后他们乘着夜色从杭城返回,赶在九点模块开考前回潭州。
这回戚渺渺坐在副驾驶,秦戈和陈栖叶在后座。秦戈神经绷了一整天,这时候终于熬不住了,倒在陈栖叶腿上睡去。或许是药物作用,陈栖叶双目清明毫无睡意,期间戚渺渺不止一次地扭过头望向自己儿子和陈栖叶,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到最后只能咬着手指甲盖对司机说一句:“今天晚上的事不许和家里任何人透露。”
陈栖叶和秦戈有惊无险地在开考前抵达温中校门口。模块考试为时一个半小时,秦戈全选了理科题,昏昏沉沉写完后就眼皮子打架倒头大睡,考试结束铃响试卷收完后第一件事就是往陈栖叶所在的考场赶去。路上他听到迎面而来的人在议论,说有个考生可能压力太大,模块考到中途突然呕吐不止,休克昏迷被送上救护车。
秦戈眼前一黑,以为他们说的是副作用过于强烈的陈栖叶,边逆着人群往低楼层走去泪水边往眼眶外涌。
他不想掉眼泪的。他都成年了,还是男性,掉眼泪多没出息啊。可他的泪腺从昨天起就失控,陈栖叶这个名字一浮现在脑海,他咬牙憋了十八年的眼泪就如潮水上涨般汹涌。
“秦戈!”
秦戈听到陈栖叶在呼唤他。陈栖叶也在找他,站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草坪上分辨走廊上的每一个身影。秦戈探出身子让陈栖叶得以注意到自己,他快步下楼,重逢时双手捧住陈栖叶的脸侧,像是失而复得。
“z=1或-1-2i。方程是y=3x-1 。第二题的概率是23/28 。”陈栖叶报数学模块的答案,秦戈点点头,他的答案和陈栖叶的一样。
然后秦戈报出物理答案。他从未如此清晰的记得周期是多少,波速是多少;入射光子的能量是多少,最大初动能又是多少。
“嗯,一样,都一样。”陈栖叶努力挤出笑。每一层走廊上都有笑语和欢声,越来越多的人将三年来的试卷讲义撕碎,泼水似地洒出去发泄,落在他们俩身上像大片的雪花,六月飞扬着雪花。
他们应该都笑的。
高考终于结束了,他们自由了。
可他们却都在哭。
好像青春里所有的恣意张扬,单纯和憧憬,也跟着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曲:潭州之外】
第61章 香港
模块考完后的第二天,戚渺渺和秦戈一起去北京。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戚渺渺对儿子很放心,之前并未计划陪同他去参加THU的三位一体,但当她得知拿到温中校荐资格的学生里有陈栖叶,她立马订了同一趟航班机票和THU附近的酒店,住处比陈栖叶和秦戈之前敲定的高好几个档次。
秦戈刚开始闹别扭,不想跟戚渺渺住一会儿。他说多后就露了馅,他和陈栖叶提前预定的是大床房而不是标间。
戚渺渺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苍白了,秦戈脾气再急躁,也知道不应该在这时候刺激自己母亲,只得和戚渺渺住一个标间。第二天一早戚渺渺陪秦戈去三位一体的考场。她撑着遮阳伞等在楼外,温中其他学生家长和她碰面后全都能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自己孩子的情况,好像他们这些做父母的也跟着又读了三年书经历了一场高考,只有戚渺渺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儿子成绩不错又爱打篮球,却认不得他最喜欢的球星,想买双球鞋送给他,下单前还得打电话给家里的阿姨看看鞋码。
和那些孩子补课时都坐在旁边一起听的家长相比,戚渺渺无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只是秦戈从未埋怨过罢了。但戚渺渺在秦戈这个年纪时特别会控诉,她想要爱,希望父母能把更多的时间精力花在自己身上,而不是赚钱,她的父母沿用上一辈对爱的定义反问:“爱不就是给你吃给你住吗,我们如果不赚钱,你现在吃什么?住什么?”
两代人的隔阂越来越深。父母不让她做什么,她偏要做什么,进入大学后的新男友门不当户不对,她便要在反对声中未婚先孕,坚信自己嫁给了爱情。
她那时候太年轻,是个天真又没读多少书的文艺女青年,男人眼里漂漂亮亮的小傻瓜。她得到秦思源死后被父母带回潭州后才渐渐明白,秦思源看上的是她潭州商会的女儿的身份,而不是她自诩独一无二的内在灵魂。而真遭遇了重大挫折,只有亲生父母会在她一蹶不振之际接纳她。正是她渴望逃离的原生家庭给予给她高质量的物质生活,她才能一门心思陷入精神世界,汲汲追求纯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