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4)
陈栖叶一愣,还是怯生生的,笑得不太自然,却是真诚的。
“生日快乐。”他跟秦戈说。说完,就滑下梯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回到长桌坐下。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从未有一刻像今天晚上这么饱腹。他望向那个阁楼,看到秦戈趴在窗边的小脑袋,就再也没好意思回头了,兜里的巧克力他一颗都没碰,打算全都带回老家给母亲吃。
陈栖叶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秦戈,他的人生却从那一晚开始翻天覆地地变化。
他被陈望正式接到杭城,年后,由戚缈缈托关系进一所公立学校就读。期间陈栖叶经常会来秦戈家,频率取决于陈望来拜访的次数,戚缈缈也中意这个孩子,秦戈和别的朋友只会打闹玩游戏,唯有面对陈栖叶,他会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陈栖叶英语可能跟不上,自告奋勇当陈栖叶的口语老师。
秦戈当然教不了陈栖叶什么,但陈栖叶特别给面子,叫他秦老师。秦戈的虚荣心被满足了,从来不叫陈栖叶哥哥,而是小叶子。每次上完课他都会把小叶子带到阁楼,那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在这里完成一场名为投喂的仪式。房间里没有桌椅,陈栖叶就坐在地上,双手顺从地放在腿上,秦戈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
那个年代智能手机还未开始普及,更没有直播的概念,但陈栖叶从小就展露出吃播的天赋。
他不吧唧嘴,嘴巴闭得严实只发出咀嚼的声音,吃什么速度都快,全都咽下去了才吃下一口,显得食物很香,勾人食欲。秦戈喜欢看陈栖叶吃东西,那些他吃厌了的零食到陈栖叶手里就变成了馈赠,他看陈栖叶吃,自己也会嘴馋肚子饿,渐渐没那么挑食。
每次分别,秦戈都会把陈栖叶的口袋塞满让他带回家吃,每次都不会忘了费列罗。他和陈栖叶都喜欢吃甜,哪有孩子不喜欢吃甜。
但是陈栖叶太乖了,他要是个女孩子,在幼儿园里肯定会被男生揪辫子。秦戈没有辫子可以揪,就在吐司里抹了芥末,陈栖叶毫不怀疑地吃进嘴里,当即被呛得眼泪直流。
他的咳嗽声惊扰了戚缈缈。戚缈缈直觉秦戈使坏,斥责秦戈让他给陈栖叶道歉,秦戈也很内疚,陈栖叶却跟戚缈缈说,是他自己吃错东西了。
戚缈缈不信:“真的?”
陈栖叶笃定地点头,睫毛上还沾着泪:“我以为那是抹茶酱,没仔细闻气味就挤到嘴里……是我太贪吃了,和秦戈没关系。”
戚缈缈沉默,也不再干涉,她走后,秦戈帮陈栖叶擦眼泪,自责道:“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捉弄你了。”
“没关系。”陈栖叶已经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腼腆,说,“我们是朋友嘛。”
他们的友谊在这段插曲后反而更亲密,投喂也在继续。陈栖叶依旧信任秦戈,秦戈也像是获得了某种成长,不再跟那些揪辫子的男孩子打架,而是跟他们讲道理,你想跟女孩子交朋友,不应该用这种方法引起她的注意力。
转眼一年过去,秦戈即将又一次迎来生日,这回他跟陈栖叶打包票,他不仅要让陈栖叶吃到蛋糕,还要把蛋糕最上面的巧克力也留给他。
他和陈栖叶在阁楼里,把那个巧克力的味道吹得天花乱坠,比费列罗都好吃。陈栖叶听入迷了,秦戈想起楼下客厅还有一盒同家店制作的生巧,忙不迭跑下楼去拿。
他上下楼喜欢滑扶梯,一点声音都没有,走到二楼拐角的书房前,房间里的大人根本没意识到有个孩子驻足在虚掩的门外。
书房是秦思源在家办公的地方,是他的私人空间,别说打扫的阿姨,连戚缈缈都很少进去。秦戈对这个房间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听到一丝以前从未听过的声音,他根本不会停下脚步,好奇地从门缝往里面窥探。
——他看见飘着帘布的窗前,陈叔叔岔开腿正对着房门坐在书桌上,他父亲站在陈望身前,正搂着陈望的腰胯。
秦戈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却挪不开眼。秦思源背对着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正在偷看,心无旁骛地在陈望的锁骨和胸前留下点点红吻,陈望凝视着门后那双眼,报复又不甘心地,勾出一个魅惑的笑。
那个笑如电闪雷鸣击中了秦戈,让他想起戚缈缈曾经给他讲过的睡前故事。传说大海里有一种叫赛壬的女妖,她们的歌声悦耳动听,任何船员听到她的声音,都会无法抵抗她的召唤而使船只触礁,从而成为海妖的食物。
秦戈并不知道秦思源和陈望到底在干什么,但陈望在他眼里就像那海妖,终将夺走他的父亲。
秦戈手里的生巧落地弄出了动静。秦思源慌忙回头,正好对上儿子呆滞的双眸。
第4章 我曾经爱过你
秦戈从那天起变得精神恍惚,原本灵动的双眼像是覆了一层雾,别人跟他说话,他总是慢半拍,或者不回应。
这可急坏了戚缈缈,她带儿子去好几个医院做检查,报告上的数据全都正常。她父亲就这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当然紧张,病急乱投医地请了个大师来做法,大师在别墅里转了一圈,停在书房前跟戚缈缈说:“他看见了脏东西。”
戚缈缈是无神论者,才不相信这样的说辞,请儿子的朋友来家里陪他玩,秦戈谁都不想见,连陈栖叶都吃了闭门羹。
眼见着他的生日就要到了,秦戈如果还这个状态,宴会肯定办不成。秦思源最终还是决定和儿子单独谈谈,他来到儿子房间,对背对着自己装睡的儿子说:“你还只是个孩子。”
他说:“小孩子得长大后才能明白大人的不容易,你现在不需要想。”
秦戈一动不动,静候秦思源离开。
第二天杭城下了雨,秦思源没有在晚饭时出现在那个坐了快十年的位置上,秦戈问:“爸爸呢?”
“爸爸出差去参加俄罗斯的学术会议了。”戚缈缈鼓励他,“你快点开心起来,下个星期就是你的生日,爸爸回来后会给你带生日礼物。”
“我不要礼物,”秦戈一顿,拔高声音道,“我要爸爸!”
戚缈缈很久没见秦戈这么任性,有些不知所措,窗外暴雨如注,突然闪过一道雷光。
“你快让爸爸回来……让他回来。”秦戈哭出声,歇斯底里到说胡话,戚缈缈过了很久才听清,她儿子在说爸爸要被海妖抓走了。
戚缈缈一头雾水,手忙脚乱地把哭累了的秦戈哄睡着,然后给秦思源打电话。
秦思源已经在机场了,他在抽烟室里柔声安抚脆弱的妻子,身边,等得不耐烦的陈望心血来潮,时不时来点小动作干扰秦思源,秦思源镇定自若,通话的二十分钟内没发出一声会让人生疑的语调。
戚缈缈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不知怎么的,这颗心不像往常一样充盈,而是空落落的,她想往里面塞东西,耳边响起的却是儿子的求救,他的爸爸,她的丈夫,要被海妖抓走了。
戚缈缈站在了她鲜少踏足的书房前。
推门时窗外又闪过好几道闪电,在那一瞬间把整洁的书房照得惨白,戚缈缈环顾四周的书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又能找什么。
或者说,她在期望什么,恐惧什么。
她随手拉开其中一个柜子,那里面放满了明信片。秦副院长桃李满天下,年年月月都有学生从天南海北给他寄祝福,其中一部分写着外文,是留学生从外国寄来的。
密闭的窗户没能阻挡雨声,豆大的雨滴像是全砸进她心里。她突然就有了女人的直觉,拿出最底下那张用俄语写的拍照给懂小语种的朋友,问她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在等待中回忆起收到那张明信片的下午。一般来说,这种明信片都会寄到秦思源的办公室,唯有这张寄到了家里。信是她先拿到的,看了几眼没看懂,晚饭时还给秦思源,秦思源随即就说,这一定是去俄罗斯交换学习的老师给他寄的,即便上面并没有中文落款。
戚缈缈的朋友回复得很及时,因为这首短诗太有名,一看开头就知道,这是《我曾经爱过你》的原文。
“不过这个人挺有心思的,把所有动词的过去时都改成现在时,把《我曾经爱过你》变成《我爱你》。”朋友发来语音,笑道,“谁写给你的呀缈缈,被老秦看到,他得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