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海(11)
“没、没事。”江浔抱桶的手臂紧了紧,就怕夏清泽不让他拿。夏清泽倒没抢,他让江浔把另一个也拎上,蹲**,后背露给江浔。
“是我考虑不周。前几天这儿下过雨,后门的山路不好走,我们现在绕去正门好了,那儿的台阶都是石板的,”夏清泽道,“不过前面有车开的小石子路,你光脚踩上去会受不了。”
“真不用——”
“上来。”
江浔舔了舔唇,拘谨地把手放到夏清泽肩上,夏清泽把水桶套他手腕上,托着江浔的臀,很轻松就站了起来。和江浔没几斤肉的瘦不一样,夏清泽只是穿衣显瘦,该有的肌肉都有,肩膀也宽。江浔现在已经不会那么容易脸红了,但两人的胸膛和后背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体温隔着衣服来回地窜,他憋住了脸红,没憋住笑。
“笑什么?”夏清泽问。
“啊……”江浔眼珠子一转,“我、我刚才想到一个笑话。”
“说来听听。”
“好啊,嗯,是这样的。有一天,哥哥和弟弟去山上接水,下山的时候弟弟走累了,就和哥哥说,哥哥,哥哥,我比水桶轻,我帮你拿水桶,你来背我,好不好呀。”
江浔咯咯地笑,热气全洒在夏清泽后颈:“这个笑话是不是很老土?”
“没有啊,”夏清泽说,“很应景。”
走过庙门口,夏清泽才将人放下。他先送江浔回房,江浔站在门口,一摸口袋才想起自己忘带了钥匙。这个点早课还没结束,他不想打扰奶奶,就准备在门口等。夏清泽看了看他又白又脏的脚,提议让他去自己房间洗一洗。江浔婉拒,可夏清泽一个眼神,他话都说不出一句,就乖乖跟着他往后面的旧楼走。夏清泽也住在二楼,他房间比江浔住的小一点,床用的是上下铺,但只住了他一人。
“你为什么不住新楼呀?”江浔疑惑,寻思着夏清泽在这儿是长住,为什么不挑个条件好一点的房间。夏清泽说来留宿的很多都上了年纪,他年轻,不挑,睡旧床就好。他给洗完脚的江浔拿了双拖鞋,随后爬到上铺靠墙坐着看书,把下铺的位置留给江浔。江浔想搭话又不愿打扰,就百无聊赖地盘腿坐着,等再过十来分钟早课结束。
但等待的过程总是十足漫长,江浔也想找点事做,征得夏清泽同意后从桌上拿了本书。和在题海埋头苦干的江浔不同,夏清泽是那种从不刷题的学神,天赋型选手只要保持手感就够了,课余时间大可用来做别的喜欢的事,比如打篮球,比如看书。没有多少人知道夏清泽到底爱看什么书,或者说,他看的书很杂,有一段时间还全是学术型的心理学文献,术语多得英语老师瞅一眼都脑壳疼。好在江浔随便拿的这本是中文的,里面的句子也都短短的,是诗。他翻开,扉页有一句夏清泽的摘抄,字迹隽秀有力——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杰克逊高地》
江浔将书阖上静坐了几秒,觉得真是巧了。说来难为情,他看书很慢,阅读量跟夏清泽比肯定是相形见绌,他之所以读过,完全是因为同系列另一本名字太劲爆,他出于猎奇都翻了翻后,最喜欢的是有俳句和诗的这本。
那书他后来翻过好几遍,折了好几页喜欢的句子,夏清泽只折了一页,江浔把书翻到有折痕的地方,那首诗叫《我》,里面只有一句——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呐。
江浔的指腹划那几个字,将书翻到目录,找到乙辑在哪儿。他翻找到其中有七八句的一页,仰头望了望床板,手抬起又缩回,再抬起,他用指节敲门似地叩了叩,另一只手迅速将展开的书放到上铺床沿。做完这一切后他整个人缩进下铺的墙角,后背都在随心跳细细地抖。
那几秒里他是万分后悔的,觉得自己像个行为迷惑的傻/逼,莫名其妙。他忐忑着,没想到几秒后夏清泽从上铺伸出手,晃了晃那本翻开的书,示意江浔拿回。
江浔接过,握着书脊,书翻开的那一页就是他刚才找到的,夏清泽用黑笔划了左下角的一句——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他知道我想给他看哪一句。
这个念头让江浔的心再一次狂跳,但这次,他的五脏六腑有从未有过的喜悦蔓延开来。他脑海里闪过山林桥上的那一幕,他又开始翻找,在有“男孩系球鞋带而抬头说话很好看”的那一页停下,从角落里挪出身子,又递上夏清泽的床。
他这次能明显感受到夏清泽把书拿过去,过了五六秒,夏清泽垂手,翻开的那一页写着——江浔拢头发时斜眼一笑很好看。
那句话的主语原本是“女孩子”,但夏清泽把这三个字划掉,添上江浔的名字。
房间里明明那么安静,江浔却在那一刻听到有烟花此起彼伏的爆炸,他伸手去拿书,在扑了个空后下意识握住上铺的护栏,从下铺站起。
他转身,一扭头,鼻子和夏清泽的差点碰到一块儿。夏清泽已经不是靠墙而坐的姿势了,他散漫侧躺,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阖上书,书封上写着——《云雀叫了一整天》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连同听不到的云雀的叫唤。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房间外没有丝毫动静。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如瞬息,如永恒。两个少年穿过这瞬息与永恒相视,一个等候多时,另一个愿者上钩。
第8章 谁拯慧桥
“吃饭啦,可以吃饭啦——”
走廊里的提醒声打破了这一平静,江浔低眉把目光挪开,从站的床板上跳下来,仓皇失措地先出门离开,夏清泽也没追,到了食堂,两人也还是和昨天一样没有同桌坐,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江浔显然魂不守舍,饭吃着吃着,菜都要送到鼻子里了,戴佩云就笑,给他拿纸巾擦擦,吃完饭后一起回房间休息。
江浔有午睡的习惯,但在夏清泽房内的对视如同一剂过量的咖啡,而他偏偏又是咖啡因不耐受者,此刻血液沸腾大脑皮层活跃,不仅睡不着,还想绕着山林跑。
没出息,江浔护着心口,暗暗数落自己实在是太没出息了。他从行李箱中拿出试卷和笔,翻到反面的空白处随便画,本想分散些注意力,那白纸上全是夏清泽的模样。
江浔放弃了,落笔随心。他虽是半路出家搞动画,但素描基础扎实,人物线稿熟能生巧,速度也快,戴佩云老花眼镜都不用戴,就看出江浔画得是那位小后生。
“画得真像。”戴佩云夸赞,也看到孙儿红了耳朵。
“那我画你呀,”江浔换了个角度坐,拿出了张新的试卷,“我还从没画过你呢。”
“瞎说,你小时候见不着别人,哪次不是对着我画。”
“那能一样吗,我小时候水平多差啊,猪能被我画成狗,狗能被我画成猫。”江浔已经开始起稿了。戴佩云本想说她太老,画出来不好看,但孙儿这么认真,便不再言语,保持着一个姿势方便江浔作画。江浔抬头又垂目,一双眼炯炯有神,下手快又准,熟练得不像个高中生。
这让戴佩云很欣慰,她记得上次去学校见孙儿,江浔的双目是被成绩排名压垮的无神。她很心疼,她的江浔虽从小内向话少,但只要做喜欢的事情,眼睛肯定是亮的,比如画画。
江浔五六岁就喜欢涂涂画画,知道家里条件不是特别好,就捡了很多报纸在空隙里画,她发现了,就把小江浔抱到三轮车后座,载着他从村里到镇上,去文具店里买画笔和纸张。江浔很乖,有什么想要的也不好意思说,那本奥特曼的描画本他看了很久,她拿起来要去付钱,江浔不让她买,没说不喜欢,只是说,太贵了。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江浔把那本奥特曼捧在手心里时的笑,那种纯粹的开心她很少能从学校里的江浔脸上看到过。她知道知识改变命运,但她又真的好希望,她的宝贝孙能重新高兴起来,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开朗活泼。
“画好了,怎么样,比我以前水平好吧。”江浔收笔,把试卷转了一百八十度朝向戴佩云。他少画了很多皱纹,使得画中人不像个操劳大半辈子的六旬老妪,而是正值风华的吴地江南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