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兰若寺(166)

　　天尊把头埋到地上，道：“弟子有罪, 弟子会想办法弥补。”
　　神女在大殿中缓缓行走，壁画上的天人纷纷俯首，跪拜这位真空家乡的主人。她看着代表着祭坛的灯火又熄灭的一盏，严重戾气渐盛。
　　“弥补？”神女冷笑一声, 道：“我告诉过你，我等不了了，也不想再等了。五百年年前我把希望寄托在霸王身上，他辜负了我。如今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也辜负了我。”
　　“我本不想亲自动手，但时不待我，我不能再等下一个五百年了。”
　　神女淡漠地看着他，道：“你既然受伤了，就好生休养吧，教中诸事，交给皇帝和冥王便是。”
　　天尊猛地抬起头，只是看到神女冷漠的目光，纵然极不甘心，也不得不低下头去。他道：“老母，弟子有一事相求，弟子身中五衰劫，无法解开兰若王的法术。”
　　他把怀着抱着的昏睡的婴儿举到身前，道：“请老母帮弟子解开法术。”
　　神女像走到近前，伸手抓起这个婴儿，脸上露出一股嫌恶来，道：“小转轮法，果然是地藏的弟子。”
　　她把婴儿随手丢下，道：“来不及了，若是你当时法力健在，自然可以元神与肉身感应，突破前世今生的隔阂，把他重新变回来，但现在已经迟了，前缘已定，再无更改。”
　　“你若不想看见他，把他捏死便是。”
　　天尊将婴儿接住，婴儿的头上已经印下了五个指印。疼痛让这个婴儿哭了起来，
　　天尊的眸子里露出一抹阴郁，被他压在眼下：“弟子告退。”
　　他转身离开，推开老母殿的大门，冥王和皇帝已经在门前等候。看着天尊手上的孩子和脸上的伤，皇帝嘴角一扯，道：“国师这是怎么了，怎么伤得这么重？你手上，这是你儿子？”
　　天尊只作没看到，皇帝却不依不饶，道：“国师回去好生休养，这神国，还要你这神王来主持大局。”
　　天尊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向皇帝。皇帝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可怕的黑暗，他不由得语塞。
　　天尊大步而去，皇帝在他身后冷哼一声。
　　天尊抱着婴儿回到了居所，把婴儿摆在身前，他的半边脸已然僵硬，另外半边却凶光毕露。
　　但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又不由得陷入沉思。
　　这是他妖身所化。
　　槐序修成地仙之时，脱去妖身，化作人身，他的妖身是黑山上的青槐。妖身有强大的地方，但也有明显的弱点。天尊修成地仙之时，做得也是同样的选择。
　　妖身，其实是他们的过去身。与他们气机相连，息息相关。妖身并没有元神，这个婴儿也没有魂魄，只有婴儿的本能。
　　他看着面前的婴儿，眼中渐渐泛出光，浓重的黑气从他身上冒出，一丝一缕地进入婴儿的躯壳。婴儿对此毫无排斥，他们本就是一体。
　　天尊低语道：“我做了一辈子妖魔，却不曾当过人魔。”
　　人魔与妖魔又不相同，因为人性与妖性并不相同。妖性脱胎于兽性，天尊便喜欢潮湿与阴暗。但人性不同，人魔自然也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魔道。
　　“人魔之道，以魔炼魔。”
　　虞都，皇宫。
　　地尊和皇帝同时出现在宫中的祭坛上，与他们随行的，便是神女像。
　　神女像踏出祭坛，一步迈到空中，俯瞰着虞都的景象。
　　“虞都，已经有五百年不曾见过了。”
　　神女像问道：“皇帝，你知道本朝为何叫虞朝，此城为何称虞都吗？”
　　皇帝迟疑，道：“我曾听长辈说，□□深爱发妻虞姬，虞姬早夭，□□打下江山之后，思念美人，便把这江山都叫做虞。”
　　神女像冷笑，道：“霸王便是这般对后人说得吗？”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皇宫地下的秘宫前。神女像轻车熟路，比皇帝更熟悉皇宫。皇帝都不知道眼前的秘宫，神女像却将他带来此地。
　　“这里是……皇宫地下，竟然还有秘宫？”
　　秘宫的宫门上满是血色的符文，三人站在宫门外，只觉得一股逼人的热气从门内散出来，几乎要将他们的头发燎焦。
　　神女像道：“这是霸王血禁，只有霸王的血脉，才能打开宫门。皇帝，你去开门。”
　　皇帝听命上前，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惊人的热量透出来，让他有些心惊肉跳，走到宫门前之时，他浑身几乎都要冒出烟来。
　　他伸手推门，手掌按在门上，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剧痛，他的双掌被烧坏，血液顺着双掌流了出来。门上的血禁符文被他血液一染，纷纷黯淡下去。
　　宫殿的大门打开，皇帝忍者双掌的剧痛，回道：“老母，门开了。”
　　神女像带着他们走了进去，大殿之中无比空旷，只有一副铠甲，守护者一个火焰中的女人。
　　这副铠甲背上背着一副神弓，手持楚戟。看到有人走进宫来，这铠甲弯弓射箭，一箭犹如彗星袭月，直奔神女像的面门。
　　神女像伸手拍出一掌，掌力如同莲花一般层层叠叠，这道飞箭便陷在层层叠叠的气劲当中，不得寸进，无力地落到地上。
　　“你们站在这。”神女像冷着一张脸向前走去，铠甲弯弓射箭，瞬息之间，便已经射空了箭篓。
　　这些箭矢浮在神女像面前，被她扫到一边。铠甲持戟奔行，一戟划向神女像的头颅。神女像手上覆盖着一层法力，空手将戟接在手中。
　　铠甲的力量在神女像面前，通通化作乌有。神女像道：“霸王，你输了。”
　　听到了神女像的话，这副铠甲当中似乎苏醒了一个可怕的魂魄，整个大殿当中都被火焰充斥着。一个男人的面容出现在铠甲当中，皇帝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脸。
　　这分明是开国□□，西楚霸王项羽。
　　神女像抓着霸王戟，道：“你愚弄了我，你说过会为我夺得天下，但是你却违背了诺言。”
　　霸王铠没有说话，回应她的是两记横斩。霸王铠一手持剑，一手持戟，挡在神女像的面前。
　　“让开，我要取回我的肉身！”
　　霸王铠开口道：“这不是你的肉身，虞姬是虞姬，你是你，我把这江山献给虞姬，但是什么也不会给你，邪魔。”
　　神女像道：“我苏醒的那一日，虞姬就已经死了。你借助王朝的力量镇压我，企图呼唤虞姬，但你明白，虞姬已经死了。”
　　“你已经输了，也已经死了，一缕残念，挡不住我。”神女像眼中射出一缕白光，瞬息之间便将铠甲的头盔破开，她伸上的衣摆和丝带飞起，缠住铠甲的四肢，狠狠一扯，这具铠甲便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上。
　　神女像一步一步走到火焰当中，火焰中的女子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这女子乃是世间绝色，哪怕神女像已然是天人之姿，仍旧逊色这女子三分。
　　这就是虞姬。
　　神女像站在虞姬身边，神光从神女像不断流淌到虞姬身上，不过片刻，神女像便重新化作玉像，而虞姬则睁开了眼睛。
　　她走出火焰，火焰便在她身后熄灭。
　　皇帝心中已经一团乱麻，呆滞地跟着冥王行礼：“恭喜老母。”
　　虞姬活动活动身子，道：“起来吧，南边来了几个小虫子需要清理，我出去一趟，你们准备好练兵，我要尽快南征。”
　　虞姬漫步离开虞都，霸王以虞为国号，以虞为都城。这个字多少年来，都是镇压她的咒语，如今虞朝已殁，这个字再也困不住她。
　　远离虞都，槐序几人正在找寻下一座祭坛的位置。自击退天尊，他们又破了一座祭坛。但这一日，槐序却突然心绪不宁了起来。
　　妙谛禅师瞧着他脸色不太好，问道：“道兄怎么了？”
　　槐序心中悸动，他抬头看天，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我们不能再往前了。”
　　越是靠近下一座祭坛，他越是感觉到冥冥中有一股杀机笼罩在头上。他沉默了片刻，道：“我们回头，往南走。”

　　☆、第一百八十二章、受伤

　　
　　槐序的果断救了他一命。
　　丛林中的野兽能够通过风吹草动察觉到潜在的危机, 修行中人的灵觉和感应更是敏锐。强如天慧神僧，阅览天机，犹如掌上观纹。槐序还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平，但他的元神离神仙也不过半步，天机示警，顿时让他警觉起来。
　　他毫不犹豫放弃了再度摧毁祭坛的想法，带着众人往南退却。众人无法感应到这浓烈的死亡的气息, 但他们对槐序极为信任，没有人提出异议。
　　虞姬一路南下，天尊对神国的一切都很了解, 也能借用神国的力量，但这些都是虞姬所赐。大春真人布下天地归泰的阵势能隔绝天尊对神国的感应，但在虞姬面前一定不会起作用。
　　虞姬被冰封五百年，但她的力量不但没有衰弱, 反而变得更加强大——五百年前可没有神国，甚至五百年前, 地仙便已经是人间极限。
　　虞姬演算天机，察觉到槐序的目标是下一个祭坛，便提前降临在祭坛上等待。只是等待许久，也不曾见到槐序自投罗网。
　　这位神女站在祭坛当中, 白莲教的弟子以及看守祭坛的神灵跪伏在地。她皱了皱眉头，闭上眼睛，便已经借助神国的伟力，再度演算天机, 片刻之后，方露出一缕兴味来，笑道：“有意思，竟能提前感应到危机。但仅凭这样，可逃不出我的掌心。”
　　虞姬踏空而行，罗袜生尘，向着槐序逃离的方向而去。
　　槐序心中尚存疑窦，因此虽带着众人往南而行，却不曾借用金莲法座。
　　妙谛禅师满腹疑惑，道：“为何不用金莲法座？”
　　几人在裹在槐序的遁光中贴地而行，速度极快。槐序看了一眼身后，道：“我能感应到危险，却不知道这凶险从何而来。”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几人却都懂了，槐序这是在试探。金莲法座能够遮掩天机感应，因此别人很难推算出来他们的方位，但遁光不一样。
　　几个呼吸的事件，槐序便已经飞出数十里开外，他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若是有意外发生，你们立刻借助金莲飞走，不要逗留。”
　　大春真人反对道：“不成，我们同去同归！”
　　张老道咳嗽一声，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已经活得够久了。”
　　槐序心中感动，沉默了片刻，道：“你们乘金莲先走，去汉水关等我。”槐序大袖摆动，遁光便分作两股，一股朝汉水关而去，另外一股则沿着当前的道路直奔长江。
　　大春等人连说不的机会也没有，便被长风裹挟，飞出百里开外，再回首，如何还能找到槐序的踪迹。
　　挣开槐序的遁光，大春真人等人看向槐序消失的方向，心中升起强烈的无力感。
　　“走吧，我们去汉水关。我们就算跟上去，也不过是累赘罢了。”
　　几人感到屈辱，也感到无力。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当世人杰，只是不抵大师变化，妖孽辈出。但这一刻，这几位人杰，或老或少，心中都迸发出强烈的斗志。知耻而后勇，他们不会这样被落下。
　　金莲法座的光晕照亮一层又一层的虚空，消失于无声无息。
　　少了几人在身边，槐序的速度变得更快，千里江山，缩于足下，借着日光、借着心光，一瞬之间，槐序便不知飞出多远。
　　槐序几乎认为自己会就这样回到南地，但阴影在下一刻笼罩了他，遁光飞速向前，但眼前的一切却都仿佛凝固了一般，无穷高远的天空之上，一道无比迅即的遁光笔直的落在槐序前进的路上。
　　槐序的遁光已经极快，但这道遁光仍旧要比他更快，犹如流星从天空坠落，地面上升起地烟尘犹如莲花一般绽放开来，但这绽放的莲花犹如实物一般，凝固在虚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