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晗:“……你都吃了?”
房三儿靠在椅子里:“……嗯?”
楚晗:“……#¥%&*”
俩人面面相觑。楚晗用锐利的眼神质问,老师让你吃房先生你还真吃?
房三儿眼神是说,怎么啦老子肚子饿了水果不就是给老子吃的吗!
楚晗眼神说你都给吃光了,那么一大盘子你应该吃得含蓄些!但凡主人家端出来糕饼水果,就相当于给菩萨上供的供品,就拿出来摆着看看,不是让你大口吃的,人情世故啊教养礼貌啊小千岁!
房三儿眼神说你的老师招呼我说随便吃甭客气我怎么知道他就是给老子上供摆出来让我看看?!
楚晗眼神说你吞得也忒干净了,那几个苹果的核呢,那一整只香瓜的皮呢,瓜皮、瓜皮和瓜皮你都啃哪儿去了!以后再带你出门你在生人面前不能这么吃啊活祖宗!
房三爷可能突然间自尊心受到损害,别过眼不吭声。
楚晗又想解释,我绝对没有嫌弃的意思,我是想照顾你,嗳……
老教师摆手连说没事啊没事,小房同学不但胃口好,牙口也真好啊!老师和蔼地送走昔日学生,并与楚同学约定,校庆日再聚。
楚晗出了楼道离开老师的视线,直接攥住房三爷的手腕。两枚黑色剪影趁着夜色,神色匆匆,敏捷地攀上校园一角那座钟楼。
楚晗直视房三儿的眼:“所以,你原来叫王雨。”
房三儿问:“你从哪弄来的照片,还瞒着我。”
楚晗道:“前些日子从你养父房易之家里要来的,你小时候的照片。你这是有多久都没回过家,去瞧瞧他老人家?”
他特意强调“养父”二字。
房三儿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反问:“怎么着啊?”
楚晗心说,咱俩原来还算校友呢……
楚晗心里着实佩服姓房的一贯淡定的心理素质。这厮惯用一些随性不羁的行为来掩饰蛛丝马迹或者可能的弱点。房千岁就眼睁睁看着楚晗掏出那张黑白旧照,递予杨老师辨认,既不紧张,也不躲闪,埋头专注地干掉了一大脸盆的水果。时隔年代太久,六十多年了,老教师自然是没有看出来,眼前帽檐压得很低一条小腿放肆地翘在沙发扶手上姿势狂放销魂吞着香瓜皮的少年,是照片里的人。
但即使这样,知道了房三爷当初的身份,怎么才能破解那个把沈公子吸走了的黑洞能量场,怎么才能想办法“过去”?楚晗这时候还没想明白。
楚晗开车带房三儿回去。他突然发觉,一时间竟不知道把房三爷带哪去合适,这个人究竟算是什么身份,将来应当归于何处?
房千岁倒也不是流民黑户,六十多年前就在派出所走后门上了户口,社会上也算有他一号人。可是小房先生有家其实等于没家,也很不爱回家,没有亲情,完全就像飘荡在社会边缘的一个游魂浪子,过着闲云野鹤般生活,无所事事。这人眉梢眼底常年流露冷漠冷清,被迫习惯了孤单,偶尔撒泼大笑露出单纯的少年心性,都能让楚晗心里回味很久。他想扒开对方那层掩人耳目的皮囊,看看真正的那个小千岁究竟什么模样?
这个人真正属于这里吗?他能过得快活吗?……
楚晗简洁地提议,你跟我去后海罗老板的菜馆里吃个饭,我中午就没吃饭,饿得快脱形了,我罗三大爷和手下兄弟你也都认识。
房三儿更简洁的三个字,不去了。
楚晗看了一眼对方表情:“我三大爷做饭很好吃,平时你都没处吃这么好的菜。”
房三儿冷哼一声:“瓜皮就吃饱了!”
声音里竟透出受了楚少爷天大委屈的怨怒气!
“别小肚鸡肠啊!”楚晗胸口震出笑声:“跟我你还来这套?”
没事儿撒的什么娇?
两人之间关系,就是不知不觉变得亲近,好像可以放心地说出许多话,又似乎不必说什么,都明白。
但楚晗发现身边人今天明显不太舒服。房三爷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个姿势,让座椅往后仰去,头颅抵住侧窗。这人呼吸逐渐沉重,狭窄的车厢充斥令人不安的气息。楚晗问“你怎么啦?”前挡风玻璃这时迅速凝出一层冰冷水汽。外面的空气骤然遇冷,又在玻璃外面扑上一层白雾。
楚晗这回彻底连路都看不清,行驶中被迫打开雨刷,还有一层水汽在车窗里侧。他不停伸手去抹掉水。他感到自己皮肤异常阴冷,更加担心,不停转头观察房千岁的样子。
房三儿低声解释道:“这几天天色不好,我不舒服。”
今年的雨季早就过了,霜降之后就立冬了。最近京城确实天很不好,雾霾遮天蔽日,十几米开外对面来一人儿不辨男女。以往历年的浮尘污染大都发生在冬天,今年却从秋季开始,天空就变得灰黄。西伯利亚高压气旋气势汹汹地逼近华北,这块缺乏天然屏障的洼地。阴霾晨昏不休,将一城的人压个结结实实,让人时常感到胸闷,气短,肮脏。
房三儿突然动了下,挪过来,头用力抵到楚晗肩膀上,一只手抓住他裤子皮带。
这动作以前沈承鹤就经常干。沈公子薅他裤子,那是纯属犯贱,随手揩油摸他;房千岁才碰他一下,就恨不得薅着他的心了……
楚晗一手扶方向盘,另一手用很别扭的姿势,吃力地托住这人肩膀,开车还忍不住垂眼看肩窝里靠的人。他没见过房千岁这样示弱,这人是有多么“不舒服”才会在他身上委屈蜷成这样?是真的特别不舒服吧……他于是自作主张,一路呼啸着开回后海的罗家菜馆。
罗老板当晚不在店内,说是拎了打包的吃食接程所长下班去了。几位面熟的伙计殷勤招呼楚少爷,让进里间雅座,端上火锅和烧烤,大肉伺候。
私房菜馆用的是老式大铜火锅,不是用电,烧炭火的。一只脸盆大的黄铜锅,中间的长烟筒已经熏成焦铜色,奶白色羊汤沸腾翻滚。羊肉片切成纸薄,涮入清汤一搅就熟,再蘸上麻酱腐乳韭花辣油秘制的调味汁,再来一口糖蒜,这就是老北京人的正宗吃法。
菜单上还有御膳名菜扒鹿筋和熏鹿肉,于是特意架起一方熏肉炉,伙计们亮了一手。一个戴白帽子肩搭白手巾的回民厨子,将一扇铜篦子搁置炭火上,铺一层腌好的鲜嫩鹿铺,最肥美的部位,又用铜钎子穿了鹿腿肉,架在上层不停地转动熏烤。
房三爷狂涮四大盘子羊眼肉和羊腰肉,吃舒服了,这才好像缓过气儿,迅速又生龙活虎了。这人埋头大快朵颐时,也懒得顾忌形象了,肉显然比瓜皮好吃,见着肉简直眼露一层贪婪的光芒,暴露出最原始也是最单纯的口腹欲念。酒肉吃到半饱,烤炉上鹿肉还没熏熟,掺杂着血丝,炭火红彤彤地蒸出热气,房三儿这时突然往后一撤,脸色一变,离席出去了!
楚晗扔下筷子追出去。小房先生正坐在饭馆门口台阶上吹风,狂抖衣服上的烟熏气。菜馆门口停了一排低调的黑车,进出的都是有品位和身家的食客。
楚晗蹲下问:“怎么不吃了啊?”
房三儿淡淡地道:“屋里烟火太盛,熏得浑身疼。”
楚晗忙问:“一氧化碳中毒了吧?你不习惯这种烧炭的炉子。这种老式火锅烤炉每年都熏倒好多人。”
房三儿说:“不是,离火太近了……我身上疼。”
楚晗是从那时起才知道,房千岁有个命门。这个神物怕火。
而且,比一般肉体凡胎的人更加惧怕一切与火有关的东西,见了就躲开。房三爷方才如果不是饿急眼,才不会在那屋里坐。是人是畜生都难免会有哪一处弱点,小千岁平时看着上不惧天神,下不惧狱鬼,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伸手打个响指就能把楚晗弹出一个筋斗云飞出去,却原来怕死了人世间最平凡、炙暖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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