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 下(136)
蓝奉蝶的眼神恍如初春河面上断裂的冰层一般恐慌,商怡敏处世随性洒脱,施恩结怨全凭高兴,不图回报,不怕报复,做过的好事坏事都不放在嘴边,就连去天游峰盗取《朝元宝典》这样的惊人之举,后来也不曾主动提及,指示郭荣救人和采雪莲花的事一次都没说过。
她大概以为他是明白的,然而过去整整二十二年他才知道真相。
那些令他倾心动情的恩惠其实都是商怡敏的付出,他竟然因为一场误会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情障。
一道霹雳撕裂他的胸口,很疼,又很爽快,淤积的浊气释放出来,如同历经轮回,天地都成陌生。
郭荣不知他内心里沧海桑田变换,看那失魂模样,不由自主生出怜惜,柔声安慰:“我到今日方知教主对知己的要求这么简单,想来世人以貌取人,令你孤芳自赏,着实委屈你了。”
他伸手握住蓝奉蝶冰凉的右手,另一只手覆住他的手背,想赠送一些温暖。
蓝奉蝶猛然甩开他,照面时竟露出几分鲜明的厌恶。
“蓝教主……”
郭荣对他的变脸无所适从,窘迫使得灯光也浑浊了。
“对不起。”
蓝奉蝶欠身一揖,明明是道歉却再不见以往的腼腆纠结,完全恢复了他惯有的清冷尊贵,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
郭荣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无言地苦笑着转过身去,红尘痴爱俱是梦,看来对方的梦已醒了。
果然,再回头室内只剩他一个人。
万物枕月而眠,清风擦拭世间污垢,蓝奉蝶立于江边,江月在波心荡漾,那虚妄的美依然惹人遐思,诱惑着热爱幻想的诗人。
曾经以为爱恋是不可企及的镜花水月,却原来恰是如此。他爱过的哪里是真正的柴君贵,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嫌弃这惹是生非的美貌,忌讳他人见色动心,一心想要一个不重色相又奋不顾身的恋人。
这执念太强烈,慢慢演变成妄念,让浮云遮蔽了天空,将痛苦种在了心田。
而今迷妄终得破除,不必在苦海中沉浮,被执着禁锢的灵魂也恢复自由,灵台清净,托出一个黎明。
“对不起……”
走出贪嗔痴的魔障,忏悔化作泪水来为他洗尘,太多纷争祸乱源自他的意乱情迷,太多人因他遭遇劫数,现在他必须亲手将从前系下的绳结逐一解开,或者化身利剪,断这张孽网。
第177章 身世迷雾之决裂
郭荣用死囚偷梁换柱时,商荣也被人蒙住眼睛套上枷锁塞进一辆马车,这辆车随同一只马队连续奔行一两个时辰,远远地离开开封。
纸醉金迷散的药效已渐渐退去,商荣运功张开双臂,试图挣脱木枷,连接枷板的钉子一根根松动,就在即将成功时马队戛然止步,周围紧跟着响起厮杀声,押送他的人正遭遇数倍以上的敌人围攻,喝呼惨号持续了十数息,战斗结束,马队方全军覆没。
车帘被猛地掀开,两三个人挤进来揪住商荣将他拽出车厢掼到地上。蒙眼的黑布被一把扯落,强烈的阳光针砭他的双眼,刺出两行火辣辣的泪水。
杀戮后的山林寂静若死,景物笼罩着一层红色的光晕,光晕消退后是刺目的血红,只见地上僵卧着十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大群凶手包围在身侧,他在人群中瞥见了王继恩。
“王公公,您来认认,是这小子吗?”
一个手提鬼头刀,留八字胡的中年人将王继恩请到前列,依据他的语气可知,这是一伙宫廷杀手。
昨晚受王继恩陷害,商荣的愤怒冲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正如王继恩所说,他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弟,十几年的光阴,就是养一头牲畜也会因情分深厚不忍杀害,这个人却笑里藏刀地一再置他于死地,他是怎么做到的?
此刻没有大人物在场,王继恩表现得很悠闲,走到商荣跟前静静注视,好像隔着铁笼观赏猛兽。
“没错,就是他。”
那中年人对他有着明显的谄媚,笑道:“听说他是公公的同门师兄,要不就请您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王继恩似笑非笑摇头:“张大人这话差了,好歹同门一场,就算他犯了欺君之罪,我也不忍下毒手啊,还是由你代劳吧。”
张大人奸笑拱手:“那下官就秉公办事啦,这次兄弟们是冒着大风险出来的,事后还请公公在皇后娘娘那边多多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
商荣明白这些人是符皇后派来追杀他的,悄悄蓄气,乍然间催动全身力道挣开木枷,随着他一声大喝,枷板开裂。
张大人急忙挥刀狠劈,商荣以手中镣铐格挡,又将铁链缠住刀身用力一拽,顺势夺下鬼头刀。
“来人,杀了他!”
张大人号令刚一出口,小腹已做了刀鞘,被利刃捅了个肠穿肚烂,痛嚎而死。
手下们措手不及,行动暂时受阻,只见那持刀少年双瞳赤红,额头筋暴,姣好的面容扭曲变形,充斥着一股狼戾的杀气。
王继恩敏捷退闪到人群后,高喊:“还不杀了反贼为张大人报仇!”
众人回过神来,挥舞刀剑冲向商荣。岂知这头发了疯的困兽危险至极,手脚镣铐未除,行动仍灵便轻捷。扫、劈、拨、削、掠、奈、斩、突,似闪电旋风,搅动腥风血雨;甩、剁、绷、挂、撩、搜、扎,如飞箭流星,扫荡四面八方。
几十个训练有素的武士不但近不得他的身,还被他挨个追歼,可怜命令在身不敢逃跑,硬是战至气绝,齐展展沦为刀下鬼。
恶战取胜谈何容易,砍下最后一颗头颅,商荣也身披十几处深浅不一的伤痕,血流满身,气喘吁吁,可是不能有丝毫懈怠,最危险的敌人一直隔岸观火,此刻才正式下场。
王继恩先送上一串掌声,冷笑夸赞:“商师兄好身手,看来武功被废对你没什么影响,还像从前那样威不可当。”
商荣双手持刀守住门户,赍恨斥骂:“王继恩,当日东马棚下毒陷害我的人也是你!”
王继恩谨小慎微,事成前绝不摊牌,占据绝对优势仍然装傻:“师兄你对我成见再深也不能老冤枉我呀,昨晚的事我承认是皇后娘娘逼我做的,东马棚的事可与我没半点关系,要怪就怪你树敌太多,自己都搞不清仇家是谁。对了,上次你还连累我一起中毒,我还没让你道歉呢。”
他的无耻令人害怕,商荣不指望他老实招供,引他说话只为分散其注意,在劣势下争取胜利。不等他说完突然发动进攻,举刀疾刺他的胸膛。
王继恩拇指按住剑鞘上的绷簧,从腰间抽出一道青虹,甩手洒出一片寒星。
商荣内力未复,本就打不过他,眼下身受束缚,体力残耗,仅仅支持了七八个回合便落下风。
王继恩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故意慢慢进逼,在他身上挑抹出一道又一道浅伤,施以凌迟之苦。看着过去高高在上的仇人被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残缺的身心似乎复原了,如同卧薪尝胆的战士打败压迫者夺回了失去的领地。
没有强者恒强,弱者恒者,只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要好好享受虐杀的快感,用此人的鲜血酿酒欢庆。
“商师兄,你这么快就不行了?以往的威风都上哪儿去了,这可一点不像你呀。”
他一面狠狠击杀一面猖狂讥讽,商荣奋力抵挡暴雨般的攻势,比疼痛更难耐的是强烈的不甘与懊悔,以前这小人只是一条不入眼的蚯蚓,而今竟变成吞噬他的狂蟒,假如他能多一些警惕不那么盲目自信,怎会让对方得逞?人狂有祸,风狂有雨,古人诚不欺我。
鬼头刀已被砍出七八个缺口,王继恩一招“风卷残云”挑中商荣右腕,抬腿踢飞他的兵器,再跟进一脚将他踹出四五丈,撞在一头死马背上。
商荣尚未爬起,利剑嗖地穿透他的右肩,把他和马尸钉在一处。
王继恩挺立在日头下,光线遮住了他的面容,但那喜悦的笑声已足以为商荣勾勒出他此刻的兴奋。
“师兄,这是你自找的,可别怨师弟我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