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定罪不在于证据,而在于帝王心意。
在冷芳携面前,帝王还能有什么心意?
果然,朝臣们听得皇帝玉旨纶音,褫夺沈质官身爵位,贬为白身。六年以来功名利禄,尽数成空,众人一时唏嘘。
散朝后,骆希声打算立刻逃离这是非之地,刚走出没几步,便见冷芳携径直走到他面前。
一瞬间,骆希声如芒在背。
他忐忑不安地咽了几口口水,任由冷芳携冷淡的视线打量。
“大人……”他刚想说几句谢罪求饶的话,冷芳携忽然凑近身前。骆希声下意识后退半步,冷芳携又走近一步,此消彼长,竟然靠得更近!
骆希声屏住呼吸,见得冷芳携睫羽微垂,纤长浓密,仿若蝶翼,连面上的细小绒毛都纤毫毕现。冷芳携俯身到他耳边,嘴唇轻轻动了几下,过了片刻,才施施然退开。
一句话没说,背着手走开了。
骆希声顿时发觉众人看他的目光中多出了敌意,异常无奈。
冷芳携也太记仇了。
刚才他根本没说话,不似有些人想的与他秘密交谈,只是装模作样地动了几下嘴巴,吐出几口气,除了把他耳朵弄得通红,其余什么都没留下!
他真是冤枉啊。
奈何心声传不到朝臣们耳朵里,他也不想芳携顽皮的一面被人知道。一时之间,既痛苦,又甜蜜。痛苦到了最后,全数化成丰盈的喜悦。
你太调皮了!
骆希声在心中指着冷芳携的小人谴责道,调皮到可爱的程度你知道吗!
走了一路,耳尖上红意未消,那口温热的吐息似乎还萦绕耳廓。
骆希声不甚自在地捏了捏。
第65章 “你想清楚了?”
一位大理寺卿的离去并未吸引太多注意,沈质为官六年,虽然有清流的名声,却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好友,因此当他离开诏狱之时,去送行的竟然只有冷芳携一人。
旁人都以为冷芳携去,是耀武扬威,是居高临下的羞辱。沈质看着眼前衣袍绯红,乌发高束,眉眼鲜丽如画的青年,心情复杂难言。
他一身落拓,纵然在冷芳携的照拂下不至于满袖污泥、浑身酸臭,也沾染上诏狱的阴森气息,面色苍白如纸,薄唇没什么血色。站在冷芳携身前,极为不称,沈质狼狈地后退半步。
“小心。”冷芳携抓住他的手腕,以为沈质久病之身,站立不稳。指节触碰之时,淡淡的暖意令沈质脊背僵硬,不敢乱动,生怕搅散了什么。
“师弟……”
“嗯。怎么了?”
沈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萦绕在胸膛数年的话堵在嗓子眼,噎得他难受,但他不敢说出口。纵然现在恢复白身,似乎也不需要顾忌。
冲动令他恨不得将日夜难以安寝、辗转反侧时的几多情思脱口而出,理智却让他咬紧了牙关。
诏狱的幽暗一瞬而过,日光透亮,沈质站在光线之中,仿佛重获新生。秋天的日光并不刺眼,他却觉得裸露出的耳廓、脖颈生出一种针扎般的锐痛。
长久的沉默后,沈质终于忍不住开口:“芳携……”
“师兄。我在。”冷芳携轻声回应。
他反过来捉着冷芳携的手,师弟的手腕细瘦,只手便能圈住,肌肤莹润如玉,显然在他未见时,被人好好将养着。
“你太过张扬,太过放肆,太过没有顾忌。你把帝王随性投来的宠爱当成永久品,挥霍无度。”沈质一字一顿,听着像失败者的诋毁、愤怒和不甘,可在场二人都知道,话里充满了对冷芳携的担忧,“这不是长久之道。”
“年少时我们攀登春山,何等风流飒沓,那时师弟折竹为杖,不是与我约定日后出将入相,定道济天下之弱,放不失书生本色?”回想起过往,几如梦幻,亦如泡影,一触即碎,冷芳携好像已经完全走出去了,沈质还在原地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冷芳携道:“少年人,总是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天真、蠢笨。”
沈质道:“并非不合时宜!也并非蠢笨!”
他深知,冷芳携其心未改,只是迫于天成帝的觊觎和强占,破罐子破摔,干脆做起了操弄权势的佞臣。
他有心劝冷芳携回心转意,却在他唇间淡淡的笑容,和近乎无情的眼神中退却了。
“师兄,我都知道。”冷芳携说。
是啊,他全都知道。那么聪慧的师弟,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这个师兄还真是天真,冷芳携想。
就算没有天成帝搅局,按照原来的剧情,他在宦海沉浮,权势迷人眼,最终也会成为一头恶龙,与沈质一刀两断、形同陌路。
无论如何,他是做不了名臣了。但他这个奸佞死去后,自有一位能干的臣子出面,整理满朝风雨。
冷芳携拿出沈质被狱卒夺走的玉佩,扯着沈质的腰带,低头为他系上。玉指如葱,红绳在其间环绕,仿佛被捆缚住了。
“不要再弄丢了。”他系好玉佩,拍拍沈质衣袍上沾染的灰尘,“京城东边,琳琅道上,有家十分出名的医馆,名为九芝堂,里面的师傅很厉害,救治了数位重病垂死、身患咳疾之人,你记得去看看。”
沈质握着腰间的玉佩,一路失魂落魄,直到走到从前的宅邸,看见门前贴上的黄封,才回过神来。
家中老仆守在门外,收拾了一板车的东西,两名带刀的龙虎卫见到他道:“此处已被封查。但统领吩咐,沈大人可进去拿走自己的行李。”
老仆道:“大人,家里的其他物什我都收拾好了。只有您的寝房,我没进去过。”
宅邸之中果然一空,除了亭中的萧萧玉竹,再寻不到其他。沈质径直走到寝房中,忽然看见床榻边的漆黑高案上留着冷芳携送他的墨砚,砚下压着两张素白宣纸。
其中一张上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另一张上附着一份千金药方。
字迹行云流水,银钩铁画,有纵横绝顶之意。沈质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从前在山间流泉旁纳凉,冷芳携以笔沾泉水,在巨石上随性写就——会当凌绝顶*。
回首看着他笑道:“师兄,看我笔力如何!”
垂眸,指腹在已经干透的字迹上擦过。
笔力雄奇,不失柔和。师弟,你已入木三分。师兄不如你远矣。
喧嚣一时的贪污案落幕,汤易两党争夺已久的九卿之位却没落到任何一方头上。天成帝将大理寺卿之位空悬,似乎并无现在提拔之意。
忙忙碌碌中,大理寺内一名小官升官的消息引得有心人的注目。
被冷芳携要求指正沈质,却当庭拒绝的骆听骆希声,天成帝似乎对他并无恶意,隐隐带着欣赏之情。此番独独他一人升官,令一些人觉得,这空悬的大理寺卿之位,似乎已经被天成帝预留给他,只待他做出一番功业来。
……
光阴如驹,刚刚过完中秋佳节没多久,京城便入了冬。
现在还未落雪,只是温度已经骤降,北风呼啸,行至街外仿佛浑身赤裸,似冷刀刮肉。
揽雀宫烧起地热,暖意融融,十一趴在床前,将宣纸垫在小几上,紧紧捏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浓密的眉毛紧紧皱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宣纸,如临大敌的样子,十一屏住呼吸,待写完后收笔吹墨。
纸上已经写了数十行冷芳携的名字,十一抓着纸站起来,瞧着最新写的那一行,一瞬间露出沮丧的表情。
“不好看……”
对于刚刚习字没多久的十一来说,冷芳携的名字太复杂了,他能一笔一划写清楚不出错已是殊为不易,要想写得漂亮端正却是天方夜谭。
他现在的字比稚童小儿还不如,歪歪扭扭,有的胖有的瘦。“冷芳携”这一听起来就令人想到雪中寒梅的字,被他写得如同胖嘟嘟的白兔子一样可爱,极为不符合冷芳携的气质。
就是这样的字,写出来后冷芳携还会夸他,陪他玩丢老虎的游戏。但十一不满意,别的字能写清楚就好,可对于主人的名字,他却总想着要一鸣惊人,在冷芳携面前一笔写就,让他惊讶、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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