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高悬在秋日澄碧无云的高空上,仿佛那场白毛风和地动雪崩都是一场幻觉。
他很幸运,躺着的这块地方正好能晒到一线阳光, 没让他在昏迷时彻底冻毙在深谷里。
大约是从小生活在雪山上, 跟着狼群也没什么像样的衣裳穿, 他的身体早习惯了这种严寒。
不知在这躺了多久,赛赫敕纳站起身时, 只觉有些冷, 稍在日光下活动了一会儿,就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看看周围、上下观察一圈后很快明白过来:
是遮天蔽日的白毛风让他失去了判断力,错把月相的亮光当成了太阳。
所以东西方向搞反, 捡那匣药的时候才会踩空、从断崖坠落, 跌入这处深谷。
好在谷底雪厚, 山壁上也有许多藤蔓和枯木。
对了, 乌乌的药呢?!
赛赫敕纳紧张起来, 俯身低头找了一圈, 发现那只精致的木匣就掉在他身边不远。
大概是他下坠时还死死抱住了药匣,直到落地后被冻得神志不清才松了手。
见木匣斜|插|在雪地里, 他急忙跑过去捡起来, 扑去上面的雪、推开盖子检查一番:
里面的十瓶药整整齐齐,就连上面的塞子都没脱落一只, 就是溢出的药香有些呛鼻。
赛赫敕纳抓了把鼻尖,小心翼翼扯下腰间一条狐尾给那匣子包好扎紧、贴身放到胸前。
还好还好, 药没丢。
只是乌乌……
赛赫敕纳的心又提起来,他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仰头就冲着头顶大声长嗥——
这是狼群传递消息的一种方式,他知道顾承宴听不懂,但现在也只有这种声音能快速传出去。
然而连续叫了好几次,哪怕是惊飞了谷底一群雪鹀,他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也没能听到一丝回应。
顾承宴还病着,也不知那匹白马能不能照顾好他。
而他跌落山谷后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是一天一夜,还是许多天、许多夜?
乌乌会不会冒险下来找他?
……
赛赫敕纳越想越急,双腿不停地交换挪步,都给站着的那片雪踩化、露出谷底原本深黑色的泥土。
他闭上眼、胸膛起伏,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决定先找能上山的路。
他是狼王,他得沉住气。
好在赛赫敕纳在这山上生活了七八年,即便地动雪崩后许多地貌发生了改变……
他还是在绕了几圈后,就顺利找到了出口。
只是回到断崖时,茫茫深雪里早不见了顾承宴和大白马的踪影,就连他生的那塘火,也冻满了冰碴子。
“乌乌——!”
赛赫敕纳不死心,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来来回回在附近搜寻,还攀了截无辜的松枝来做笤帚扫雪。
他是最近才学会的扫地,以前他想学,顾承宴总爱环臂靠在门边、笑他没出息:
“谁家好儿郎学这个?你都已经会做饭、浆洗了,难道将来不打算做王,是要与谁家做小媳妇儿?”
赛赫敕纳没听明白,私心里却还是不舍得乌乌累。所以央了好几回求得顾承宴松口,才教会他用笤帚。
直到后来某次他扫完地回头,正想问顾承宴晚上吃什么,结果却看见乌乌托腮、目光放空地蹲坐在门口。
那个瞬间,赛赫敕纳才忽然有点懂了:
顾承宴不教他,倒不见得是因为那套什么狼王不该做家务的言论,也不是想藏私。
他只是想陪着他,想找些事情做。
赛赫敕纳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他的错:是他没能在去岁隆冬让乌乌怀上崽,所以乌乌现在才百无聊赖。
于是往后,他总是挖空心思“没事找事”:
今日凑到顾承宴身边,放软了声音要他帮忙在脑袋上编个小辫子;明日故意撒赖,要他陪他出去玩。
——总之,不让乌乌无聊,不让乌乌难过。
可如今,翠绿松枝都给整片断崖扫了个干净,赛赫敕纳也没能找出一点顾承宴的踪迹或马蹄印。
他咬紧后槽牙、双手不住颤抖:
不、不可能!乌乌那么聪明,他绝不可能有事。
既然、既然他一个人找不到……
赛赫敕纳虽然急,却没完全失去理智,他扭头下山,决意先去找他的狼群——
狼多力量大,而且狼群嗅觉灵敏,能在雪山中嗅到他发现不了的气味,找起人来会方便得多。
再说去找狼群的路上一定会经过雪山别院,如果顾承宴回去了,那他也能看着。
结果当他穿过崩落的重重深雪来到山脚下,却意外在被掩埋的雪山别院外,看见了很大一群人。
他们大多是些年轻男子,身上穿着长过膝盖的皮毡衣,毡衣外面是制式统一、皮条编成的黑色胸甲。
这群男人们都背着弩|弓、腰间别着马刀,身后马背上都挂有箭囊和短柄手斧。
为首一人是个戴护耳皮帽的白须老者,他通身素白皮裘、腰间系一条黑狐尾,脚上踏着长筒皮靴。
老者骑在匹花马上,身后还背着支带钩的长矛。
他有双浑浊的鹰眸,乍看赛赫敕纳从雪山上下来还十分戒备。
然而等人走近后,老者却突然兴奋起来——
“特勤!”他一跃下马、脸上尽是狂喜,“是您吗小特勤?您还活着!这、这太好了!”
看着远远朝他奔来的人,赛赫敕纳皱皱眉,隐约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位老者。
他在模糊而久远的记忆里搜寻了一圈,终于想起来——这位是王庭的大总管、老梅录。
顾承宴教过他王庭官制,狼主、遏讫之下就是梅录,梅录往下才是十二翟王和各官员。
当年就是这位老梅录,亲自送他们来的极北。
赛赫敕纳不想和王庭扯上关系,不等老梅录靠近,就一闪身躲开他的跪拜大礼。
他还要去找乌乌,没工夫与他们虚与委蛇。
“特勤,小特勤!”老梅录追了两步,见他大步流星、并不停留,只能大喊道:“狼主死了!”
赛赫敕纳脚步一顿。
见他停步,老梅录缓了一口气后,忙追上去堆起笑脸,“所以我来接您回……”
“和我有什么关系?”赛赫敕纳打断他。
“啊……?”
“他自死他的,”赛赫敕纳瞥老人一眼、绕开,“与我有甚相干?您别挡路,我还有事要办。”
老梅录愣在原地,看着赛赫敕纳的背影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老狼主将第四遏讫和小儿子流放极北,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也是应当。
但……
但眼下的情况非常棘手,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老梅录也不想大费周折赶来这极北草原碰运气。
可如今狼主崩殂、圣山雪崩,腾格里终于降下灾殃,惩罚祂倒行逆施、昏聩荒淫的信徒。
老狼主是死在第三遏讫床上的,或者准确地说,应该是死在他自己的军帐内。
老梅录和大萨满赶到时,那张床上除了哭哭啼啼的第三遏讫,还有她两个妖冶艳丽、身姿曼妙的族妹。
汉人管老狼主这种死法叫马上风,一种古怪却又好像能全逝者最后体面的称呼:
马上、马上……老梅录倒真希望沙彦钵萨最后是战死在马背上,至少还能像历任狼主一样被称为英雄。
事发突然,他们又是在南下讨伐札兰台部的路上,不能像往常一样回库里台召开议事会。
于是老梅录只能找来阿利施和巴剌思部的两位翟王,以及大遏讫塔拉、狼主的长子德勒商议后事。
没想,纷乱也是从那一刻开始——
第三遏讫毕索纱算是罪魁祸首,她和她的两个族妹按理来说都应当被处死。
但不知为何,最终被推出来处以极刑的,只有毕索纱和她的亲妹妹毕格丽。
而那位真正勾着老狼主纵情的陶如格,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王子德勒的毡帐内,成了他的侍婢。
为了此事,诸位特勤之间爆发了剧烈的冲突,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最后也闹得拔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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