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滞垂眸看了一眼夫人,淡淡说:“公家的事情,你打听这做什么?”
黄氏推了一把顾滞,急道:“杨大人是出了名的懒,万事不管,成日同他那个小老婆游山玩水,衙门里的事情,全都归富县丞管,能让杨大人这么重视的,怕是当真来头不小,你可得抓紧了,别被别人上赶着讨好上了,听说那些有钱的贵人,随随便便给的打赏银子就得有咱们半个月的月钱,再说了,要是能让贵人看上,你也能被提拔提拔,指不定捞个好差事当当。”
黄氏眉飞色舞,好像这些东西唾手可得,完全没注意到夫君顾滞淡漠的神情。
黄氏依旧喋喋不休:“还有,你大哥他们干脆当真投奔谢家去那真是哦弥陀佛了,可不许买什么驴车相赠,一头驴你知道值多少银子吗?!这些年他们欠咱们的,难道少了?家里大大小小也是十几口人要吃饭,你知道攒下钱来多不容易吗?”
黄氏还想着房子盖好后好让弟弟与弟媳还有自家老母亲住过来呢,家里就这么点儿位置,怎么够分的?
还想给那几个无底洞买驴?这打水漂的钱买些新衣裳不好吗?本来就是分了家的,就该各过各!
“反正你要是敢买,我就……我就不活了我!”黄氏说着说着,又推搡了一下顾滞。
顾滞身强体壮,纹丝不动,平日里无论黄氏私底下哪怕当着孩子们的面怎么骂他数落他、哭天喊地,顾滞都不吭声,他照做他的好弟弟,这是他该做的。
从前顾滞还想学大哥与嫂嫂,同妻子无所不谈,希望妻子支持自己所作的任何决定,但在他含泪说了大哥幼时去后山找他,结果被黄鼠狼咬到腿,从此便有些跛行。
说衙役这一职,原本便是大哥的,是大哥认识县丞,求来的位子,但因为他还未娶亲,想叫他先立业再成家,才让与他的。
说起许许多多长兄如父的故事,却换来黄氏一句‘那又怎么样’时,顾滞便不爱说话了。
不过黄氏倒是提醒了他一下,若是贵人们当真打赏得多,那的的确确得多往前凑凑,也好给大哥多准备些路上的干粮。
倘若大哥不准备出去,那也能帮大哥早日还了欠李老爷的债。
顾滞紧赶慢赶得跑去衙门,老远便瞧见陈色朱门外落了一顶深蓝色的轿子,后面列有两排随从,随从着统一色调的短袄,腰间佩刀,像是官府人士,又似乎不是。
顾滞找了个偏门窜入衙门,还未去往大堂就被老师傅叫住,同他透露道:“山青,你怎么这会儿才来?!老牙那个屁股生疮的王八羔子一听说你没在,老早就凑上去替了你的位置,现正在大堂伺候着呢!”
老师傅在衙门看了几十年的门,见惯了太多东西,还就对顾滞这样纯孝的孩子另眼相看,平日里多有照顾。
“你快快过去,我跟你说,今次来的可不是什么大人的亲戚,乃从蜀地回长安的禹王之子!禹王只二子,一位养尊处优跟皇帝似的住在宫里,这一位怕就是那个回乡代父从孝的长子周祖。”
顾滞一愣,大惊道:“可是那位辅政的禹王?”
“可不正是!”
这边顾滞满怀着跌宕不已的心情去见传说中寻常百姓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贵人,另一边,顾老大家的会议还在继续。
王氏原名王霖,嫁给顾叶后,顾叶知晓其没有字,便本着一片爱妻之心取字慧文。
王惠文本是王家庶女,虽说如今嫡庶看得不如何重要,但无论如何也是有些分别的,她自小在王家便不怎么受宠,宛如王家根本没有她这一号人物似的。
王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家族,世代往上出过几个秀才,最高官至县令,也已很有出息,后人经营得当,和顾家先祖八百年前也算是连着亲,所以当顾家如日中天的时候,便又约定要再成亲家。
可几十年下来,这约定硬是没成,不是王家没有适婚的青年才女就是顾家没有年岁相当的孩子,直至等顾家落魄了,王家干脆就算是有也推说没有,企图将婚事给糊弄过去。
及至顾叶该娶亲了,顾家人才凋零家财散尽,外债内患数不胜数,顾爷爷还在赌桌上醉生梦死。
一次偶然,桌上人说起顾家与王家婚事的约定,嘲笑顾家现在连王家的门都进不去了,顾老爷气得酒气上涌,硬是打上门去,泼皮无赖似的大声嚷嚷,非要王家给个说法,不然就是背信弃义忘恩负义,张口闭口便是当年顾家多么照顾王家云云。
王家如今的族长是个好面子的,当场被气得拔掉了自己精心养护的美髯,眼一闭腿一蹬,再醒来也不愿意跟顾老爷几乎混下去,急忙让下头的几个儿子,找了个庶女过继到主母名下,再急赤白脸地把人嫁了。
嫁人的就是王霖。
王氏出嫁前没见过顾叶,只听说家里穷得叮当响,公公还是个烂赌鬼,婆婆病歪歪常年缠绵病榻,家里还有个幼弟,且夫君似有腿疾。
人人都道是进了魔窟了,就连她那当十三房妾室的娘都哭了一夜,但等她嫁了过来,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曾出现,夫君体贴善良俊美无双,公公幡然醒悟,婆婆病好了过了几年梦中去世,分家也是他们占大头,有儿两个,大儿子念书刻苦,小儿子听话懂事,王氏每回梦中都特别想见见自己那位香消玉殒在她出嫁那年的娘,想告诉她自己其实过得不错。
当然了,虽然现在家中已无存粮,媻哥儿念书耗尽了家中余钱,再加上夫君也不懂经营,老天爷也不赏饭吃。
可王氏此刻坐在椅子上,搂着似乎有些发烧,但眼睛依然炯亮的幼子,望着坐在书桌旁边的夫君和榻上羸弱美丽的长子,硬是觉得赏心悦目宛如画中。
坐着的那位画中人抽了口旱烟,忽地发话道:“方才二弟在,我不方便说,如今我着实好好想了想,觉得媻哥儿说的有理,没道理先祖能够背井离乡闯出一番事业来,我们便不行,我们的血里也留着老祖宗的血。”
顾媻还当自己要废些功夫,没想到这家父亲也不是什么老顽固。
“只是盘缠这件事,当真是不能再让二弟他们想办法了,明日……明日我去找李老爷,李老爷是个大善人,往年便宽宥我们延期交粮,如今我们把田地房子都还回去,借一匹驴车,日后定当双倍奉还!”
看老爹一副深思熟虑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顾媻总觉得很不靠谱。
刚才听二叔说这位李大善人已经对他们家很好了,这回实在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才想着要收回地租什么的,老爹去找人家,怎么开口呢?
他幽幽看了看老爹,总觉得这位爹似乎有点儿天真,可又的的确确很正直,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老娘的表情好像又很放心,也就是说其实老爹还是有点儿能力的?
顾媻没有吱声,他还是个病人呢,少说比较好。
王氏看儿子病怏怏的靠在床头,一时又心疼起来,连忙去掖了掖长子的旧被,小声同夫君道:“咱们出去说话吧,让复哥儿跟他大哥好好休息休息。”
顾媻乖乖躺下,心想这还是第一次让弟弟跟他睡呢,估计之前弟弟一直是跟他睡觉的,只不过他生病了,两夫妻比较心疼他,就让弟弟跟他们睡觉。
这会儿,弟弟顾复摇摇晃晃爬上床,脱了鞋,却不肯脱掉袜子,大眼睛怯弱地并不怎么敢看他,一个劲儿地往最里面躲去,缩成一条杆子,好像生怕占了他的位置。
顾氏夫妇没有注意这些,他们大部分视线永远在他的身上,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起夜时同顾复说等等,嘱咐了一大堆话,最后顾叶才恋恋不舍地又拍了拍他的脑袋,沉默地出去。
顾媻被两人弄得还挺无所适从,好歹是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从小十三四岁就开始打工赚钱供自己上学了,自认自己的心比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老板还要冰冷来着,因此只有无所适从和淡淡的不自在。
谁料待顾氏夫妇出去,他扭头就看见一条缩边边的黑黢黢的弟弟,顾媻顿了顿,心想无所谓,反正睡在里面不管怎么缩边边都掉不下去就行。
可到底没一会儿他还是先开口说:“你躺好,又不是壁虎,贴墙上做什么?”当哥哥的似乎应该得关心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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