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8)
只可惜韶华不为少年留,但那是后话了。
景七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见人,是又六个月以后了,皇上特意宣旨到王府宣他进宫——因为南疆质子到了。
当然皇帝陛下的想法其实很质朴,听说大巫师的巫童才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大老远地从南疆来京城,道阻且长的,水土服不服两说,起码语言就不通,也怪可怜见的,大庆向来以仁义治国,人家远道而来,总要让他觉得宾至如归……当然,仁义治国和攻打南疆这两件事,一码是一码。
正好景北渊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会耍无赖会偷懒,还会玩,很对他的胃口,觉得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也能凑个伴。
于是景七一大早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袖珍版的朝服,眼睛半睁半闭地一路飘着进了宫,见到了那个注定和他纠缠一辈子的人。
第六章 南疆巫童
乌溪在车子进了京城城门的时候,就忍不住偷偷地掀起了帘子。
从南疆到中原,整整走了几个月,他才知道,原来传说中的中原竟然有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
城郭相连,车水马龙,路长得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完似的。
南疆那些终年弥漫着雾瘴而不见天日的密林,和大山里撑起来的寨子,在这样绵延万里的大好河山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乃至于竟有些寒酸了,又是什么地方吸引了中原人的军队,非要攻打他们的族人不可呢?
乌溪问过大巫师,大巫师是部落里最有权威也最有智慧的人,说的话代表了伽曦大神的意志,乌溪将来也会是大巫师,可他还是个孩子,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
大巫师告诉他说:“这是伽曦大神的考验,伽曦大神无处不在,冥冥中看着所有人所做的一切,今天埋下原因,以后就会收获结果。只是凡人的生命太短,所以像是地上冒出来、马上就会死去的小虫子一样,浑浑噩噩,不理解神的意志,等你长大,等你见过很多很多人,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的时候,你才会隐隐约约地明白一点。”
大巫师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皱纹被牵动起来,他的眼神平静地望着远方雾蒙蒙的山,黑漆漆的,像是有一潭不会动的死水。
乌溪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觉得特别难过。大巫师拍着他的头,对他说:“你已经十岁了,开始有自己的心思想法,很多事情,我教给你,你也不一定会记得,也该是让你出去看看的时候了。”
乌溪伸手死死地抓住大巫师长长的袍子,紧抿着嘴不说话,大巫师叹了口气:“中原是个陷阱一样的地方,有你想象不到的热闹和富贵,有最好看的人,最精致的东西,你也许会觉得,比起中原,南疆就是被大山隔绝的破落的地方,你会舍不得离开那里,会忘了你是谁。”
“我不会的。”乌溪养着脸看着他,郑重地举起一只白净的小手,“我向神起誓,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族人。我会带着我的族人打回去,我会记得谁欺负过我们,会让那些人都不得好死!”
大巫师就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像是居高临下的神使,也不像说一不二的头人,只像是个普通的老人那样,带着一点慈祥和疲惫,看着那一天一天长大的孩子,有说不出的期盼,又因为那期盼太过殷勤,而渐渐地冒出忧心来:“记着你今天说的话,记着你的家乡,不管走多远,记得你的族人还在等着你。”
中原让他眼花缭乱,乌溪心里好奇,走过一个地方,都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睛看个仔细,可是好奇中,又夹杂着一份惶恐不安,每天睡前的时候,他都要把大巫师临走的嘱咐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一遍。可是那么多的地方,没有一个像京城这样繁华,繁华到让他觉得不真实。
透过掀开的车帘,一股特别的气味扑面而来,乌溪仔细地辨认着,那是摩肩接踵的人和马车发出的味道,粘稠得很,中间夹杂了一抹很淡很淡的香气,带着某种蛊惑一样。
他抬头,道路两边站满了人,有拎着鸟笼的,有提着篮子的,大家像是围观着什么奇异的动物一样津津有味地目送着他们一队人。
车子慢慢地平稳起来,在大块平整的青石路上走过,城中还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几条特别大、也特别花哨的船静悄悄地停泊在上面,流水哗哗地轻响着走过,河岸边上杨柳垂下来的纸条,好像一直要伸到乌溪面前似的,他伸手去抓,却又没抓到。
这时候车子停了,有人的脚步声接近,乌溪放下帘子,坐正身体,车门从前边打开,他看见随行的族人阿伈莱和自己一样,腰板挺得直直地站在一边,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高大一些似的,身后是一个满脸堆笑的老男人,老男人带着奇怪的高帽子,宽大的衣袖垂下来,一直垂到膝盖附近,手也被遮在里面,一张嘴声音又尖又细:“哟,这就是那位巫童大人不是?杂家有礼了。”
随行的鲁百川赶紧用南疆蛮语对他解释说:“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喜公公,是第一等的红人,皇上特意派了喜公公到宣德门外迎着您,还要在宫里设宴为您洗尘,是天大的抬举啦。”
鲁百川是南疆边境上的一个汉人,打仗的时候是被冯元吉征收的向导之一,他官话和蛮语都十分精通,人又机灵会往上爬,在军中混成了半个红人,南疆来客一行对汉语都只限于简单的对话,稍微复杂一点就半懂不懂的,所以被特别指派过来做巫童的译侍。
乌溪的脸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极黑的眼睛,扫过鲁百川。鲁百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总觉的这孩子的眼睛不像个孩子,那么黑,那么野,和那神神叨叨的老不死巫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冷地看过来的样子,总让人心里凉飕飕的。
乌溪慢慢地站起来,鲁百川谄媚地伸手去扶,被阿伈莱一巴掌拍在手上。
鲁百川大怒,转头,却看见凶悍的南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裸露的上身露出的色彩鲜艳的纹身,让年轻的武士看起来有些狰狞,刹那间,鲁百川的怒气就凉在了肚子里,讪讪地退在一边,看着阿伈莱弯下腰,用一个极谦卑的动作让乌溪抓住他的小臂,小心地扶他下车。
乌溪抬起眼,看了看那尖声尖气的喜公公,犹豫了一下,想起大巫师嘱咐他说,到了中原要收敛自己,就当是为了保护全族的人,于是终于还是微微低了低头。
喜公公立刻一侧身,表示不敢受礼:“这可折杀老奴了,万万不敢!”
皇城在京城中心,宫殿连着宫殿,稍微一不小心就要迷失在这样的金碧辉煌里,像是一直罗到了云里一样,乌溪仰头看见,心想,真是高啊……
他有那么一点害怕了,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身后还有阿伈莱他们,还有那些仇人的兵将们在看着,他不能丢了族人的脸面。
乌溪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整整自己的衣服,随着喜公公往里走去。
南疆的武士们到了大殿的时候,交头接耳的文武百官都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一队南蛮气势汹汹得列队进来,常年的野外生活让他们看起来肩膀特别的宽阔,男人们的肩膀上都有图腾似的纹身,蜜色的皮肤露在外面,披头散发。
景七承皇上赫连沛恩典,坐在这尊大佛身边,正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打哈欠,才打到一半,听见报,又憋了回去,又使劲把眼睛里的泛起的泪花眨巴出去。
他依稀记得上一世只听说南蛮俯首称臣,皇上满足了虚荣心,也就没别的幺蛾子了,没有什么质子进京这码事,果然重活一遭,还是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也忍不住有些好奇,远远地望去,想看看把大庆四十万精锐全都折进去的彪悍的南蛮究竟长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