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46)
当然,平安忽略了他家这位爷,在大多数人眼里,也是“闲得要长草”一族。
乌溪想了想,摸出七八个贴身放着的小瓶子来,又要来纸笔,将每个瓶子里所装之物的功效都写得清清楚楚,才慎重地交给平安:“你替我把这个给他,带在身上也不占什么地方,在那么远的地方,谁也关照不到,给他防身用。”
平安虽然惊诧于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爷突然会办事会说话起来,可也知道这位巫童随身的东西,不是极品的毒,那就是极品的药,不说是压箱底的可也差不多了,当下脸色一正,忙不迭地道谢。
乌溪默默地摇摇头,起身走了。第二日景七一早便极低调地离京,只来得及派人到巫童府上道声谢。
乌溪每日天不亮起身已经成了习惯,这天早晨他却没有练功,起来以后,便坐独自一人坐在城门附近的一家酒楼顶上,默默地等着景七的车来,又目送他离开,然后自己再悄无声息地返回巫童府那个囚笼里。
而这一别,就又是秋冬过处、春夏轮息的大半年。
有时候感情这东西,奇怪得很。比方说如果没有那个稀奇古怪又荒谬绝伦的梦,乌溪说不定现在还是会和景七平平淡淡地相处,偶尔呛他两句气气他,偶尔和他的满不在乎较较真。
如果乌溪没有那么在意地去思考那梦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日日暗中描摹那人的样子,不会不由自主地把他的模样和梦中之人重合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又不敢见他。
如果不是和奴阿哈一番阴差阳错的交谈,如果不是那歌女的唱词太牵动人心。
如果不是他刚刚想试探着,顺着自己的心意去亲近这个人,景七便一走那么久,可能懵懵懂懂之间生出的小情愫,还未成形,便泯灭在若干年后“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叹息里。
可一切都像是前生注定似的,来得恰到好处。
纵然每天都看在眼里的东西,也不一定在心里有多大触动,只有见不到的时候,才会辗转反侧,每每在心里念着他的模样,分分寸寸一丝一毫,慢慢地好像都刻进了灵魂里一样,这才是要了命的,想念变了味道,相思从来入骨——
就像是一棵草,偶然种下草籽,无意间生根发芽,而离别,就是那叫它疯长雨露肥料。
宫前水流尽了年光,生活里少了那人,空了一大块,少年情愫在这样空空荡荡的怀想中,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情愫什么的,对景七来说,好比天边浮云,他一路赶得很急,除了赫连沛赐给他的大内侍卫何季和几个王府的侍卫之外,贴身的只带了吉祥一个。
说到底,所谓“两广暴动”不过是一帮过不下去面黄肌瘦的灾民,举起破铜烂铁折腾起来的事儿,看着人数挺多挺吓人,其实就是乌合之众。纵然朝廷已经拿不出冯大将军在世时候那么强大的军队,可毕竟也是正规军,对付别的不行,对付这帮子老百姓,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景七紧赶慢赶,抵达之时,暴动已经被镇压下去了,几个带头的都给抓了起来严加审问,剩下的,不过是扫尾清匪。
廖振东早早得了消息,带人迎出了三十里,虽说同是皇差,可景七大概是最受礼遇的皇差了——廖振东正焦头烂额着,下了死命令要将参与暴动之人一举缴清,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他心里也有数,自己干的那点事儿,若真叫人捅出来,那是杀一万次头也不够的。
谁知道老天保佑他,来的这位爷听说是跟京里的大殿下是连着气儿的,这回若是讨得南宁王爷欢心,这事情就没到绝路上。
两广水患刚过,数十万灾民还无处安置,而这一年的秋冬,老天爷好像故意为之,可着劲的冷,眼看便要过不去了,才不过十一月,往年连雪渣都不见的两广之地便天降大雪,一场雪后,地里不定又添上多少无名尸首。
景七到的时候,便是这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方歇。廖振东为了怕冻着他,紧急征调了万余人,几天之内便搭起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棚子,上面都搭着上好的绸布防风,迎风招展,煞是好看,中间的空隙刚好够马车随从等人经过。
绕是景七在京城见惯了各种穷奢极欲之事,也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脚步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吉祥和何季就在他两侧,听见他嘴里几乎低不可闻地念道:“……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注)……”
何季和吉祥都没念过几天书,听得半懂不懂,却听出他话音里的几分压抑的愤怒来。
吉祥轻声道:“主子……”
景七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脸上咬紧的线条已经柔和了下来,方才森冷的眼睛又带上了叫人熟悉的笑意。
廖振东带人远远地迎了过来。
诸人行大礼,景七一声“圣躬安”,规矩场面之事罢了,景七这才搓搓手,将披风紧了紧,笑道:“倒不曾想到你们这里也有这样冷的时候,刚下车,这西北风差点要掀我一个跟头,难为廖大人想得周全。”
廖振东忙赔笑道:“王爷不远万里从京城赶来,下官不过尽些力所能及的绵薄之力,边陲之地,如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往王爷不要见怪才是。”
他心里先松了口气,看这南宁王的样子,多半是比较满意的了,言语间也是客客气气,没有横加刁难之处,看这岁数模样,好像也明白了些,大殿下私下致信给自己,叫自己不用担心,说两广暴动之事,皇上并不以为意,只随意指点人处理,看来是真的了。
廖振东心里的石头一放下,言语间立刻活分起来。
那提督学政李延年,最是个能凑趣插科打诨的,见机行事,三两句话便将景七逗乐了,加上景七也是左右逢源之人,有意逢迎,一时间其乐融融。
随即廖振东大摆筵席给景七接风洗尘,无论景七心里怎么想,别人是看不出的,至少表面上总是欣然受之。两广之地数百官员悉数作陪,摆的乃是九九八十一道奇珍八八六十四种海鲜,景七曾经自以为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竟有一多半的东西尝不出名堂。
忍不住玩笑似的对何季道:“何侍卫,你伺候御膳,见过这么多名目么?”
何季登时愣了,半晌,才低声道:“今日才知道,属下竟如山野村夫。”
景七笑道:“是呢,本王也是今儿才知道,什么叫富可敌国。”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廖振东寒冬里当时吓出一身白毛汗——这话里话外的,不是说自己盖过皇上去么……这这这可是大不敬。
他心肝乱颤地抬头望去,却见景七笑得没心没肺地对他说道:“怨不得他们都抢着来呢,敢情出使贵地是这么好的差事,还亏得皇上疼,可怜本王长年在京城,连个出去见世面的时候儿都没有。廖大人今日忒客气了,以后你若是到了京里,可得到我府上来,本王要请回来才是。”
这位是真缺心眼还是故意的……廖振东瞅着景七那张无辜的笑脸,唯唯诺诺地称是,心里七上八下。
借尿遁转到后院,挥手招过家人,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于是,正当众人正是酒足饭饱之时,就隐约听见有人吵闹,还没等旁人反应,廖振东先怒道:“钦差大人在此,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在外喧哗?”
这一说,景七也放下筷子,望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是来自《资治通鉴》,说的是隋炀帝为了显示国力,在胡商到达之前,就把市场整饬一新,供各国商人参观。每一个店铺都重新进行了整理,卖菜的小商贩都要在店铺里铺上地毯。还用丝绸将路旁的树木缠起来,结果胡商奇怪为啥这么富得流油,路边还有乞丐的缺德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