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29)
就像那送他离开时的大巫师一样,到嘴边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他握紧了拳头后又分开,半晌,才说道:“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懂你们那些事,只知道反正你不会害我。”
景七有些惊诧,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害你?”
“我欠你一回,你就算再害我,也是扯平了。”乌溪说道,“你拼着性命的危险救过我,奴阿哈还告诉我说,你以前让平安在私下里帮过我很多,我拿你当朋友,朋友是不会害我的。”
景七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那日你发烧的时候,说过的梦话还记得么?”
乌溪愣了一下,摇摇头:“我说了什么?”
那就是不记得了——景七笑道:“也没什么,我们中原人,管这个叫做缘分,我跟你投缘,也认了你这个朋友。给我当朋友没什么好处,不过我虽然没事的时候,偶尔喜欢插朋友两刀,关键时候,却也不是不能给朋友两肋插刀的。”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袖,拉起乌溪:“走,带你出去玩去。”
乌溪猝不及防地被他拉起来,问道:“去哪里?”
景七一笑:“京城大了去,好玩的东西有的是,若论吃喝玩乐本事,全京城我敢属第二。”
乌溪奇道:“第一是谁?”
景七但笑不语。
第一?天子之下,谁敢称第一?
第二十一章 龙争虎斗
等过了正月,京城里最后一点闹腾也沉寂了下来。
乌溪毕竟年轻,身上的伤也不重,早就活蹦乱跳了,短短十来天,叫景七勾搭着将整个京城都逛了一圈。
他来京城那年不过十岁出头的个孩子,几年里竟然就这么压着性子忍过那巫童府的寂寞,整日和毒物为伍,防备着所有人,也习惯了。景七像是推开了一扇可以肆无忌惮的门,彻底将他拉进京城的纸醉金迷里。
凭栏听曲,茶馆听书,梨园听戏,古今雅俗,秀水明山,景七不愧赫连翊逮不着人,气得跳脚时候的一句评价——混世魔王。
乌溪倒是觉得可有可无,他年纪虽小,却是个天性喜静不喜闹的。景七固然会享受会玩乐,不过那些花样,初看时有些新鲜,时间稍长,他便有点嫌闹腾不习惯了。可这死心眼的孩子认准了景七是他的朋友,一心想着既然景七叫他出去,自己就得陪着,不能叫对方失望。
到了二月初一大朝会的时候,南宁王爷终于混不下去了,被太子赫连翊押着上了大典听朝,和这一年不定在朝堂上露面几回的赫连沛打了个照面。
赫连沛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上朝就后悔来了,还是又惦记着什么东西,大殿龙椅还没坐热,就屁股上长钉子似的,要有本上奏无本退朝,眼睛半睁不睁,一脸有话说有屁放的不耐烦,分明告诉文武百官,识相的废话少说,赶紧跪下恭送皇上。
还就偏有人不识相,御史大夫蒋征出面弹劾兵部给事中李宏伟并北屯市参将扬大林,义正言辞地说他:“妄谈西北之事,妖言惑众,其心不轨。”
赫连沛一看蒋征就头大,看起来蔫头吧脑的那么一个小老头,说话的时候两条特殊粗的眉毛一跳一跳的,只要一张嘴,必然没好事,不是弹劾,就是上谏。
然而这回,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景七在内,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蒋老虽说不上栋梁之臣,人品却是过得去的,素来有刚正不阿之名,绝不像赵明迹之流逮着谁咬谁,日日以揣摩上意、溜须拍马和投机为主业。
但凡出言上书,必定是言之有物。
而诡异的是,被弹劾的扬大林是何许人也暂且不提,身在边陲小城,又只是个参将,说他是芝麻绿豆,芝麻绿豆都得觉得冤枉。单说那李宏伟李大人,也是眼下一窝饭桶的兵部里少数干事说实话的人。
这种人容易遭嫉,容易惹事,有人弹劾也不算什么,可弹劾他的人,不应该是蒋征。
更诡异的是,有传言说,蒋老和李宏伟私交还不错。
景七就看了一眼赫连翊,正好赫连翊有些疑惑的目光也投过来,轻轻对他摇摇头。
李宏伟则更淡定,只有被点名的时候微微抬了下头,随后便死人一样立在一边一言不发。
赫连沛捏了捏眉心,强打起点精神,来对付这个老大不好说话的死倔老头子:“李宏伟和杨……嗯,那位杨参将都说什么了,惹你这么不待见?”
蒋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朗声道:“回禀皇上,上月初七,兵部给事中李宏伟仅凭那小小参将扬大林片面之言,便公然毁谤朝政,妄议边境之事,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臣斗胆问一问李大人,如今朝政清明,吾皇英武,四海皆平,天下富足,尔上书大言不惭说‘北屯瓦格剌人屯聚,几年之内必有变化,则我边境危矣’这样的话,安的是什么心?”
赫连沛懒散的脸上,表情空白了一下。
景七和赫连翊对视了一眼,赫连翊的表情有点复杂,景七暗叹了口气,偏过头去看那里慷慨陈词的蒋征,就明白了蒋征的意思并不是要真的弹劾李宏伟。
“李宏伟听信扬大林之言”——大庆初年边境祸乱不断,为此太祖皇帝下令,边境守将无论品级,具有权上书言事,别说扬大林是个参将,就算他只是个百夫长,边境真的有问题,也是能八百里加急直接上书赫连沛的。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找皇上说,而要通过李宏伟?
另外,皇帝平日里虽不大上朝,但是群臣上的折子,甭管好看歹看,起码还是会过一眼的,事关边境安全,就算赫连沛不靠谱,他也没昏聩到对这种事不闻不问的地步,好歹得问一问“此话当真”吧?
可上月初七的事,到如今赫连沛也没吱过声,是皇上没留神……还是皇上压根没见着这折子?
要是皇上都见不着大臣上的折子,这折子去哪了?
蒋大人一个半真半假的弹劾,引出两层意思,真是用心了,估计私下里也是和李大人通过气的,然而究竟能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景七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恐怕够呛。
赫连沛在龙椅上坐定了,表情沉下来,看不出喜怒,半晌,才拖着长音“哦”了一声,目光转向李宏伟:“李爱卿,你上过这样的折子么?”
李宏伟跪下来:“回皇上,臣是上过,然而臣之所言,杨参将之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半字虚夸,那瓦格剌蛮子借每年春市之机,在我北防一带盘踞不去,聚众不轨,若不加管制,恐怕西北要不太平啊,请皇上明鉴。”
果然,西北什么样,赫连沛直接忽略不计了,因为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只听他轻笑一声,说道:“这倒奇了,你们听听,他们都掐起来了,这上月初七的折子,朕还没见着呢。”
最后几个字愈加森冷,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言声。
景七没想到自己第一天上朝就遇上这么热闹的事,他之前未曾临朝,对局势的把握不过通过赫连翊,和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没想到暗潮汹涌至此,微微皱皱眉,恐怕计划还要有所变动。
西北什么样对于赫连沛来说太遥远,皇上关心的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是不是要篡位。
于是发话问道:“郑喜,如今上书房行走是谁?”
喜公公忙道:“回皇上,乃是原来内务府的公公魏城。”
赫连沛冷哼一声:“把这位神通广大的魏城魏公公,给朕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