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霜与一众狱卒都站在门口等她,见谢弱水神情淡然地走进,谢无霜急匆匆捧着一缎绿底纹绣金羽的料子上前,恭敬道:
“师父,这是司战仙尊送来的礼物,说是感谢您前段时间替他惩戒了打伤他徒弟的鬼魅。如果有空的话,他还想邀请您晚些时候去他们那儿参加宴席。”
自从谢弱水在殷九弱和扶清的婚宴上出现,与众人算是见过礼后,众位神神魔魔对这位司狱大人的看法便有了不断的变化。
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司狱大人,原来对那位小殿下也是有几分感情的,还会远远看着小殿下微笑。
性情冰冷诡异的司狱大人,竟然还会主动找太初神尊……吵架,结果被神尊淡淡几句话堵得面红耳赤,只能悻悻离开。
深居简出不喜与人打交道的司狱大人,最近频频出门,不是去魔界、长御洲,就是逛一逛三十六重天的外围。
还有更多的如此种种,导致大家倒也没那么畏惧谢弱水了,时不时会向她发来宴请,只不过一律都会被拒绝。
有人戏称那位魔界小殿下殷九弱,才是这六道三界最会融化冰块的人,「天赋异禀」地以一己之力让神界两位清心寡欲、高洁无情的女人,春风化冻,从此笑颜动人。
虽然,那两个女人只会对小殿下笑。
谢弱水神情恹恹地瞥了一眼谢无霜手上的布料,眼角眉梢都是不耐,“布料你看着用,宴席吾就不去了,你替吾拒了。”
“是,师父,”谢无霜跟在谢弱水身后走了两步,并没有马上离开。
“怎么,还有事?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谢弱水站在原地语气漠然。
“师父,我……我,”谢无霜踌躇犹豫片刻,恭敬地低头,“您已经很久没指点徒儿的功课了,我很想念您。”
谢弱水终于轻掀眼皮,好好地打量起自己这个徒弟,黑红瞳孔里仍然盛着满满的冷光,“你本就体质偏弱无法承受刑狱之力的腐蚀,吾赐了你旁的修炼法门,若有不懂你可来问。”
“可我还是想和师父你待在一起,”谢无霜本以为自己将孺慕和别样的情绪藏得很好,可现在她心里也没底了,总觉得师父对她话里有话。
“日后你还有第二次的下凡历练,切记不可像上次那般肆意妄为,与人结怨,”谢弱水面露疲倦之色,淡声道,“若是心不静有杂念,便去铸剑七七四十九日静心。”
谢无霜下意识摸摸腰间的佩剑,这是她成年后谢弱水送给她的成年礼,一直贴身佩戴就算睡觉时也会放在床头,醒来后必须第一眼看见,才会心安。
“师父,您……您又要去死海那儿守着魔尊吗?”
“嗯,”谢弱水的回答言简意赅。
然而,平日里听话的徒弟并没有让开,站在前方脸色变来变去,谢弱水轻叹一口气,“无霜,有何不妥吗?”
“师父,”谢无霜下定决心一般,“魔尊她已经死去千年了。”
谢弱水奇怪地看了眼谢无霜一眼,只回答道:“吾知道。”
便错开身子,从旁边走过。
她窈窕纤细的身形隐没在黑红二色的血噬幡下,众狱卒只能看见司狱大人肩上束着的一幅白纱在幽冥死海的波澜里,幽幽地起伏落下,白得纯而脆,有如冰雪般美丽纯洁。
“您利用缠情丝将自己的心血喂给已经死去的魔尊,维持她尸身不腐,几千年了,您到底求个什么?”谢无霜最后大喊了一声,她并不是痴心妄想什么。只是不忍看着师父继续沉溺,继续痛苦下去。
谢弱水在死海半空漂浮,目光幽幽地盯着海面下面目模糊朦胧的殷拒霜,良久才不紧不慢地回答:
“求个乐趣。”
谢无霜如鲠在喉般说不出话来,求个乐趣?
有什么乐趣?
将背叛之人吊在绞刑架上的乐趣吗,可是谢弱水这千年来将人囚在死海海底,无自由不见天日。
还是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的乐趣,可殷拒霜已经死去千年了,死得安详死得静默,死得不能再死了。
到底能有什么乐趣?
当年,谢弱水因为背叛和欺骗打了殷拒霜重重的一掌,这两人再相见时便是一死一生。
这魔尊到底是怎样去世的,一直是个谜。只知道魔尊刚下葬半天,就被谢弱水从魔界带走,从此魔界墓碑下只是一座空坟。
神狱里静默如死水,谢弱水一挥袖扬起一阵飓风,将死海水面分开到殷拒霜身边,她即刻降下将困住殷拒霜的乌金铁扣打开,身体生出几道铁锁把人拉起。
“师父,您这是?”谢无霜惊讶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您要把魔尊带去哪儿?”
她眼睁睁看着谢弱水如一阵风似的,将殷拒霜带往卧房。
这是几千年来里的第二次,第一次是谢弱水刚把殷拒霜带来神狱的时候,她们在卧房里待了七天七夜,然后谢弱水便将魔尊长困于死海下。
神狱外围,谢无霜的脸色沉了下去在原地独自站了很久,众位狱卒都没敢上前说话。
又过了很久,她才按照谢弱水的话,跑到铸剑室去选了金属与神物,准备依靠铸剑静心。
谢弱水的卧室是取自昆仑神竹与寒冰打造的竹楼,光线阴暗,这里没有任何一扇窗,仅有巨大的黑色门洞,对着前面一处诡雾弥漫的池水。
其实,她的房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任何声音,更没有传出过任何灯光,如同它的颜色,是黑色的死寂。
只不过今日谢弱水突然来了兴致,信手点燃角落里的油灯,看着烛火发出微弱摇曳的光芒。
踩在这样的光线里,她一步步走向床榻上似死若生的殷拒霜。
谢弱水轻轻坐在床沿,看向栩栩如生的殷拒霜,指腹慢慢地触上她仍然柔顺光泽的长发,再替她整理着衣襟袖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自己许久不见的亲密恋人。
“我们已经有几千年没说过话了吧。”
“你死了真好,一了百了。”
“不然或许我控制不了自己,还会想再杀你一千次。”
谢弱水又哭又笑了一阵,忽然攥紧了床上那人的手,闭上双眼轻轻说道:
“九弱她现在很好,有很好的人在照顾她。她也没有辜负你对她的期望,成长为一个能担起魔尊责任的人。”
“九弱和太初神尊成亲的宴席,在魔界和神界都摆了一百天,几乎所有人都去过了。”
“她们两个在人间也有共同的祠堂,还被凡人当作了求子的圣地。吾和太初打过好几次,她的确不错,不愧是当世的至高神,修为深不可测。”
“太初和九弱之前也过得很苦,好在苦尽甘来。我也不是个合格的娘亲,让九弱吃了很多苦。”
“不过九弱也有了好多朋友,修罗王女、倾泠仙君、青丘狐族的,还有一个师姐。吾还听说那位修罗王女为情所伤,要断情绝爱改修无情道。”
谢弱水暂时沉默下来,将远处柜子上的一壶酒拿了过来,又取出两个小巧的酒杯。
“这是九弱和太初成亲时的喜酒,我留了一坛。”
她勾着唇将两个杯子都斟满酒,然后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谢弱水开始不由自主地笑,却不是那种欢喜的笑。
她的欢喜淡得像是她杯里的酒,又如神狱里那片寂静死海里氤氲的水汽。
“殷拒霜,你现在看不到了,你都看不到了,真好,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吾一人独享。”
此刻,谢弱水妖艳妩媚的面容,显出如少女一般委婉含蓄的神情,那眼神却有些阴恻恻的,带着一丝淡淡的幸灾乐祸的恶意。
她看向另一杯酒,眼底的恶意加深,“她们的喜酒你也喝不到了,你说这是不是你的报应?”
将酒壶直接拿过来,谢弱水直接对壶饮下,透明的酒液顺着她惨白细腻的肌肤渐渐往下。
她含着一口酒,突然覆上殷拒霜的唇,低声笑问:
“喂酒给你,你还尝得出味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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