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40)
赵东升触到那失去生命的冰凉手背,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缩了回来,铁青着脸斥道:“这样又哭又闹有什么用?他能活过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人盯上我们赵家了!”
“儿子死了,你却只管着你们赵家?”方慧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质问,“锦川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能让你看重他、认可他……在你心里,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把他当亲儿子待?”
“你胡说八道什么?”赵东升咬着牙道,“锦川出事背后是谁,哪些人在浑水摸鱼,都没查清楚,光哭有什么用?”
“你走吧……你去查,去办你的大事,保你的赵家。”方慧云万念俱灰,俯下身来抱着赵锦川的脸边哭边说,“你还有别的儿女,我却只有这么一孩子。我要在这儿陪他。”
赵东升烦闷地吐了口气,吩咐秘书岳仲安排好后事便沉着脸走了。
躺在停尸床上的赵锦川看起来安宁而平静,像个沉睡的天使。方慧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脸,泪珠不停地往下滚。静了片刻,咬牙道:“那杀千刀的畜生家里还有什么人?”
岳仲看了看资料,答:“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在J城第二小学读书。”
“去把她给我弄来。”方慧云抹了抹眼睛,阴沉地说,“我儿子死了,他女儿也不该活着。”
“我马上找人去办。”岳仲半垂着眼答。
秦穆看到赵锦川身亡消息吃了一惊。他盯着嫌疑人“孙某高”的名字楞了一会儿,开始寻找相关信息。
零散的细节拼凑得越多,他的心头就越沉。
他打开电脑,调出周弋发过来的宝立健案备份资料,停在其中一页当事人资料登记表上。
孙健高,男,39岁,J城人。妻子王小茹服用宝立健两个疗程后,出现肝功能异常,后出现肝肿大、腹水……
这是肖老师做的记录,秦穆整理出来后按照上面的手机号码联系过他。
就在几天前。
孙健高当时在电话里说官司不打了。秦穆追问原因,他说这公平他等不起了。
那个时候他想得是什么?杀人报仇?
孙健高之前提起过诉讼而且还去过很多部门反应情况,宝立健的人早就将他列为重点防范对象了。他是怎么混进赵锦川的私人会所的?赵锦川昨天去会所是临时起意,为什么那么巧正好轮到他做清洁?而且从杀人到自杀,为什么他的每一步都那么精确、那么顺利?他想过自杀之后年幼女儿如何独自生活吗?他不害怕赵家的报复吗?
秦穆不信。
一个深爱着妻子的男人,一个再苦再难也要把家扛起来的父亲,怎么可能丢下自己的孩子决然赴死?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身后事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是凭他的能力做不到的、让他可以安心闭上眼睛的安排。这不是一场冲动之下的激情杀人,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的最终选择。
是谁操纵了这一切,将刀塞进他手里,推着他走进了赵锦川的房间?
秦穆回想起了昨晚沈流的神色。
那是杀意。
澎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秦穆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凝住了,窒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他仰起脸,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沈流忙了整天,很晚才回来。他身侧跟着两个中年男人,一高一矮,三人边说边往书房走。推开门看见坐在里面的秦穆,沈流话音就断了,低声朝两人道:“去办吧。”两人点头离开。
沈流走进去,将领口扯松了些,自己倒了杯水问:“这么晚不睡,等我?”
“嗯。”秦穆将手里的书合上,“我有事想问你。”
沈流看起来很渴,一口气将水喝干了,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想问什么?”
秦穆看着他,说:“孙健高是你派去的吗?”
“谁?”他迷惑地歪了下头。
秦穆的目光暗了下来,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沈流眉心一蹙,起身抓住了他的胳膊,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这个名字,记了起来:“你说得是杀赵锦川的人?”
秦穆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是你安排的吗?”
沈流沉默了几秒,说:“是。”
秦穆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你给他开了什么条件?”
“让他女儿衣食无忧,平安长大。”沈流答道。
全都如他所料。秦穆觉得从脚底窜上来一股难以抵挡的冷,说:“你用这个买了他的命?”
沈流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缓缓地松开了手。他显得有些疲惫和不耐,转身回到沙发上重新坐下来,抬眼看着秦穆问:“公平交易,双方自愿,有什么问题?”
秦穆的睫毛颤了颤,垂下眼睑:“那是条人命。”
“于我而言他只是枚棋子。”沈流的表情极淡,仿佛高台之上看不清喜怒的神佛,“我有很多这样的棋子,不需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只需要估算价值,付出筹码,让他满意,为我所用。我不是个善良的人,走得也不是什么正义的路,因为抱着善良和正义在我的世界里活不下去。其实我和赵锦川没什么区别,如果能够达目的,我一样会不择手段。”
这些话不该说的。至少不该在此刻。
分别太久了,他们早已生存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着格格不入的分野。他们彼此都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当价值观发生碰撞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的极力避开,尤其是沈流。可今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失控了。
或许是因为掌控全局的疲惫,或许是承受了太重的压力,又或许是想要藏住太多的隐忧和不安。
秦穆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高大的书架将这个身影衬托得异常孤单。
那画面刺痛了沈流,他忽而有种冲动,想要起身去抱一抱他。
就在这时秦穆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有点沙哑,像被风吹散的云。
“在你眼里,我的命值多少钱?”
沈流僵住了。
秦穆转身离开。
沈流坐了一会儿,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无力地将头靠在沙发上。手机震动起来,他看完讯息立即起身,碰掉了沙发扶手上搁着的那本《存在与虚无》。
书落在地上,里头夹着的纸露出了一个泛黄的角。
那是份藏起来的,于漫长时光中被主人忘却的回忆。太久了,那张纸被压得妥帖又平整,如果不是正巧掉出来,真像是这书普通的一页。
手写的老旧合同。
甲方,沈澜。
乙方,沈流。
本人承诺,如甲方做到以下条件,本人将在本科毕业后听从甲方安排出国留学,国家、学校、专业均由甲方决定……
沈流猛地将纸捏成一团。
秦穆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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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虚构中草药
*2:虚构机构
第38章
书房的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把候在外头的陶泽吓了一跳。刚才秦穆闷声不响地走了,现在沈流又这般脸色出来,陶泽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出两人有问题了,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两天他做了什么?”沈流沉着脸问。
陶泽打起十二分精神细致汇报:“昨天开过视频会,联系了律所的人,晚上和你一起出去了。今天整天都在书房对着电脑。”说罢小声补了句,“没什么异样的。”
沈流又问:“他看了些什么?”
为防止秦穆过度牵扯到宝立健的案子里,那台电脑装了远程监控,并且事先告知过他本人。
“就是……浏览了网上的热点新闻,还有宝立健的案子相关的资料。”陶泽匆匆忙忙地在平板电脑上查,“哦,对了,今天上午他的律助发了个邮件过来,内容是这几年他办过所有案子的委托人资料。”
沈流的呼吸停了一瞬,仿佛有什么地方崩裂了,巨石从年久失修的高台上滚下来,狠狠砸在心上,将那颗刀枪不入的心砸了个趔趄。
“有什么问题吗?”陶泽小心翼翼地问。
他闭了闭眼,颓然地吐出口浊气,喃喃道:“他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陶泽楞了楞,片刻电打似的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按照你的要求每回都做得很小心,不可能查到任何证据。”
“不需要证据。”沈流像是失了力气似的靠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眼里一片萧瑟,“他与我之间,心证便够了。”
他现在明白秦穆昨晚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今天又为什么如此反常了。
无意从书里发现的合同揭开了当年的真相,来之不易的“公平”背后藏着沈家父子之间荒谬的交易。这一切让秦穆惊愕、无措、矛盾,还有说不清的自责和伤怀。多年之前沈流为了守护他可笑的希冀,开启了人生中第一次台面之下的利益交换。一无所有的青年舍弃自己的骄傲和自由为他点亮了光。那光给了他前行的力量和勇气,伴随他走过寂寂黑夜和漫漫长路。即便如今发现那不过是一盏虚妄的灯火,他仍愿意小心翼翼地将它护在手心。
他有什么理由苛责?
他只是觉得心疼,所以才会“为了没有生气的立场和资格而生气”,会忍不住开口规劝“当一个人开始习惯于依仗权力、金钱和人脉,应该警惕某天失去这些的后果”。这些话里藏着的是他的歉疚和真心,他知道权与欲的可怕,担心沈流身陷漩涡无法自拔。
尽管彼此错失,远隔山野与流年,年少时铭心刻骨的爱恋不会彻底消亡。秦穆依然信任着沈流,他理解了他身为“沈家人”的迫不得已,容忍了他挟私起欲的一夜风流,回避了他利益至上的观念碰撞,甚至默认了他采取的非常手段。因为他相信那个在雪夜里会为了陌生少年义无反顾拔刀相助的人分得清善恶,辨得出真假,把握得住应有的尺度和基本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