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情(13)

　　顾小青只要一想到这个事实，他整个人都会止不住地战栗。他只能死死地扣住自己的碗底，默不作声地夹菜吃饭，吃完后把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槽里，平静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窗户还开着，他走到窗边，看向楼下夜晚的街道，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地开往尽头。他感觉自己也像那条马路，被无数的车轮碾过，骨头和血液变成黏糊糊的碎渣，只剩下空洞洞的灵魂站在街角沉默地伫立。就连明亮的路灯都照射不出他灵魂的颜色。
　　他的视线转向那个垃圾桶，那张醒目的餐巾纸。他握紧了手。
　　他把窗户关上，趴在床上写作业。他不要碰夏志荣送的东西。
　　时间过得很快，但他的思绪一直很迟钝。他心不在焉地抄着答案。他先把语文抄完了，再拿出英语练习看一个一个单词，他都没留意顾玲玲开门进来了。
　　顾玲玲看到他趴在床上写作业，心里很不舒服，关上门抵在门上低声地说：
　　“顾小青，你别在床上写作业。”
　　顾小青写字的手一顿，没有理她。夏志荣还在外面。她不会大声说他。
　　顾玲玲就火了，她不知道这小孩又在闹什么别扭。她看出来顾小青今天这么迟回来，是在膈应谁。但他懂什么啊。他知道自己为了烧这么一餐饭花了多大的心思么？夏志荣对他的好，给他的东西，他真以为是路上捡就能捡来的？顾小青是个骄傲的人，她顾玲玲难道就不是么？？她好不容易让这个家稍微有了点起色，顾小青还摆脸色说不要。她也想让顾小青做一个一个年长的男人像父亲一样关怀，一样有父母疼爱的小孩，她做的这些难道不够吗？还不够吗？？
　　她耐着心里的火气，她说，“顾小青，你起来，你这样眼睛不好。”
　　顾小青不要命地继续低着头写作业。
　　顾玲玲一下就被点燃了，她直接伸手抽出顾小青的作业本甩到地上，低下头盯着顾小青一字一顿地说：
　　“杨小青。你有没有良心啊。你怎么和你爸一样没良心啊？”
　　顾小青看向顾玲玲。顾玲玲的表情有点狰狞，他的心脏一缩，半张着嘴想说什么。
　　顾玲玲二话不说打断他说话的欲望，发号施令般强势地说，“给我到桌子上写作业去。”
　　顾小青跪在床上，他僵着身体，他乌黑的眼睛看着顾玲玲的脸。他看了她很久，顾玲玲的手指还指向那张孤零零的干净的书桌。他一动不动。
　　顾玲玲看他半天没反应直接上手了，她拽着他的胳膊想把他往床下拽。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顾小青服服帖帖地坐到那张椅子上写作业。这小孩倔起来没完没了了。
　　顾小青被她拉的一踉跄，脸色发白。他低下头去捡丢在地上的练习，一步一步缓慢地坐到椅子上。他拧开那盏漂亮小巧的台灯开始写作业。他妥协了。
　　顾玲玲深呼吸了一口气，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其实她只要再逗留一会儿，看得再仔细一点，就能发觉这小孩的不对劲。
　　他在发抖。
　　门后关门声一响，顾小青就扔掉了手中的笔。他表情很难看。他动作极慢地脱掉自己的外套，露出里面只穿了一件的短袖。雪白的胳膊上有一块瘆人的乌青。
　　这是顾玲玲刚刚拽他的地方。他一直忍着疼不说。这是他之前看到那个垃圾桶后自己不小心撞的。吃饭的时候他没察觉，被顾玲玲使劲一拽，那疼一下钻心刺骨地从伤口爬起来，像锥子一样疯狂地刺着他的神经。
　　他咬着嘴唇，垂着眼皮看了那道乌青一会儿。实在太疼了。他已经是一个很会忍疼的人了。但这次真的太疼太疼了。
　　他心底涌上一股强烈的委屈，眼睛都起了雾气，但他又忍住了。
　　他要把难过藏到心里。
　　顾玲玲走出他的房间，夏志荣就察觉她的表情不对了，但他没说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听天气播报员用标准的普通话预报明后的天气。顾玲玲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她问夏志荣吃水果么，夏志荣点了点头。
　　顾玲玲又去厨房搞了一点苹果和芒果，端到客厅准备和夏志荣一起吃。
　　夏志荣看了他一眼，说，“小青不吃么？”
　　顾玲玲不在意地说，“他热带水果过敏。”
　　“苹果也不吃？”
　　顾玲玲没说话。她叹了口气。
　　夏志荣猜到了，他问：“和小孩吵架了？”却是笃定的语气。
　　顾玲玲有点烦躁地说，“他越长大越难管了。”
　　夏志荣倒没说什么，他眯起眼睛看向那盘削得整齐的水果。
　　“我给他去送吧。”夏志荣站起身来，“总这样，也不太好。”
　　顾玲玲迟疑了一会儿。她知道顾小青的脾性，他虽然爱和她闹别扭，但在陌生人面前什么话都不敢说。他其实就是怕生而已。
　　她点了点头，“好。”
　　夏志荣拿起那盘苹果，露出颇有经验的笑，“我和他聊聊，你别气。”
　　他走到顾小青的房间门前，绅士地敲了敲门，说：
　　“小青，是叔叔。吃水果吗？”
　　他靠在门边，低声地询问。脸上看不清表情。
　　顾小青没有回应他，他又敲了一遍门。过了半分钟，顾小青还是没理他。
　　夏志荣伸手拨弄了一下顾小青门把上的“生人活人勿进”小牌子，它轻轻地摇晃。
　　“哦，你要吃啊。”夏志荣睁眼说瞎话，“那叔叔进来了。”
　　他拧开顾小青房间的门。没锁。他知道，他一直留意着。是顾玲玲自己推门出来的。
　　他再一次来到顾小青的房间，空气中有他很熟悉的味道。他一眼看到趴在桌上写作业的顾小青，在他进门的一瞬间，就僵住了。


第二十三章
　　夏志荣反手把门关上。锁了。他走到顾小青旁边，低头看着拿着笔的小顾。
　　这桌子是他让徐秘书挑的。灯是他以前从欧洲买的东西。很漂亮。
　　他把苹果盘子随手放到床头柜，坐到顾小青背后的床上。这张床他下午他就躺过了。他轻轻地抚摸了一遍床沿，很软。他看着顾小青。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微微地勾着背。
　　他的视线从他毛茸茸的发顶，滑过背脊，视线在他的屁股与椅子紧贴的地方停下。
　　他开口道：“小青，不吃苹果吗？”
　　顾小青不理他。他死死地握着笔。胳膊上的淤青随着他一下一下的用力地迸发疼痛。
　　他心里恨不得把这个男人碎尸万段，他冷笑道，他就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因为有顾玲玲在，他知道自己不会干什么。
　　这人就是顾玲玲招惹来的。刚刚他和顾玲玲又因为他吵了一架，他恨死他了。他真的恨死他了。
　　他越想越委屈，顾玲玲怎么能因为这人对他说这些话呢。她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他做错了什么啊。小顾握着中性笔在草稿纸上用力地写下一个又一个数字，吸了一下鼻子。
　　夏志荣一顿。他起身俯下身凑到顾小青旁边，顾小青的头发太长了，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夏志荣低声道：
　　“你哭了？”
　　小顾不理他，他的下巴都快碰到桌子上了，他不想抬头。
　　“你别哭。”夏志荣说，他一只手单撑在桌子上，一边耐心地哄着顾小青，“跟叔叔说说。谁让你不高兴了？”
　　他低下头，离顾小青的脑袋越来越近。他用鼻尖很轻很轻地摩挲他耳边的头发，有些迷恋地闻着顾小青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他很快就退开了。
　　顾小青没哭，他可是一个死要面子的小孩。他把笔一扔，想转头说什么，结果一怔。
　　夏志荣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居然跪着，稍微仰起点头地看他。他一只手随意搭桌子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他以一种示弱的姿态，又问了一遍，“小青，谁让你不高兴了？”
　　他的语气、表情很温柔，顾小青从没见过这种表情。他在任何人身上都没有看到过，也没有人和他说，谁让你不高兴了呀。他有点恍惚了，他看着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不见了。
　　夏志荣周到地没有触碰顾小青，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顾小青的回答。他跪在地上也没有任何不适。他相当自然地以仰视的姿势面对着、包容着浑身是刺的顾小青，身上一点高人一等的气质彻底没有了。
　　顾小青低着头，他看向夏志荣深黑色的瞳孔，半天说不出话。他想到他与这个男人刚相见时虚伪的、做作的笑容。他在连续三个星期礼拜日的饭桌上询问顾小青念高几了呀。他坐在副驾驶靠着椅背高高在上的仪态，和小心的、拘谨的顾玲玲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威胁自己不和顾玲玲打小报告。他让徐秘书天天给他送饭。他那张看人永远是俯视的、有些轻蔑的脸。
　　现在变成跪在他椅子旁边，轻声询问的男人。顾小青垂着眼睛，他看着夏志荣温柔的神情，别扭地转过半张脸，闷闷地说，“没有人惹我不高兴。”
　　夏志荣凑他又近了些，“那你怎么不吃苹果？”
　　“我不想吃。”
　　夏志荣笑道，他探出手很轻地抚摸着他的背，哄道，“吃一点。就吃一点。”
　　顾小青又把整个人背过去了，他才不吃呢，顾玲玲削的苹果，他死都不吃。
　　夏志荣跪久了，老骨头也禁不住跪了，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被顾小青偷瞄瞄到了，他说，“你别在我面前这样。”他说不出跪这个词。这个词和夏志荣太不搭边了。
　　“脚麻了。”夏志荣说，“你扶我一下？”
　　顾小青刚想伸出右手，但皱了下眉，换了一只手接过夏志荣伸过来的手掌。
　　夏志荣马上有所察觉，他站起身来，就问道：“你手怎么了？”
　　顾小青抿着嘴唇又沉默了。他还记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这个人，小声地说道：“都怪你。”
　　夏志荣心里变态地想，当然怪我了，不怪我怪谁呢。你这小孩儿除了怪我还想怪谁。
　　“严重么？”他问。
　　顾小青站在一边不说话，右手还在微微地刺痛。他脱掉外套把右胳膊伸给夏志荣看。
　　夏志荣立刻皱了眉头。这乌青看来有些久，在小孩儿又白又细的胳膊上有点骇人。他沉声问道：
　　“怎么弄的？”
　　他一问挑起了顾小青心中的一口气，顾小青冷笑道，开门见山地问：
　　“你在我房间做的什么事儿，自己心里不清楚？”
　　夏志荣装傻，“什么事儿？什么清楚不清楚？”
　　顾小青想你装傻呢，不把证据拿出来简直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把那个垃圾桶放到夏志荣面前，指着那张纸团说，“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