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公就在往前走,左边第三扇门的病房里。”护士帮他查了一下排表,“但是他现在状态不是很好,你探视的时候要万分小心。”
季野感激地点点头,朝着病房那边快走过去。
病房门口站了几个人在讨论着什么,看上去也是他的亲戚。季野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见这阵势就踌躇地原地不动。
直到人群中有个女人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曾经在阿妈死后接受新闻采访的一次,见过这个女人,她是阿妈的妹妹,不是亲的,就是外祖父母后来领养的那个女孩,算是他的阿姨。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阿姨,女人也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然后季野走了过去,她就皱着眉头大声说道:“是你?”
围着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季野的身上,他被这些打量和不友善的视线钉在了原地,等阿姨问他:“你来干什么?”,他才走到了他们身边。
“阿姨好……”他稍微欠了欠身子问好,“我听说我渭……外公在这家医院看病,就想过来看看。”
他的阿姨叫段梦,他们初次见面在大西北的一间草房里,段梦那时候才是个大学生,她代表段康宁前来认领段芸的尸体。
她对季野的态度一直就不算太好,说话很难听,明里暗里地叫季野“野兔崽子”,但是有新闻媒体在,她也不敢说什么重话。
那是季野第一次见到阿妈那方的亲戚,原本心怀期待,但是见面后就冷不丁遭受了冷脸和仇视,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采访结束后,段梦跟他说:“别想来上海赖上我们家,你这种让我姐受耻辱生下来的孩子,我爸绝对不会认的。”
现在他如期而至出现在他们面前。
段梦抱着双臂呈现一个防御的姿势,瞪着他问:“你是怎么出现在上海,又是怎么得知我爸住院的?”
季野实话实说了原因,段梦还是不相信,她身边的男人开口了:“是段芸的儿子啊?那让他进去看看他外公呗,至少也有一半是段家人的血液。”
“他算什么段家人,明明姓季,跟那个死畜生一个姓!”段梦深呼吸了一口气,季野在心里说可你都没有段家人的血液啊。
他看着梗着脖子的段梦,也不想节外生枝,就低下头说:“阿姨,我真的只是来看一眼外公,我考上大学了,想告诉他这一个消息,就和他说几句话我就走……”
“谁在外面啊……”病房门一下子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她瞪了段梦一眼,骂道:“吵吵吵的,知不知道你爸需要休息啊?刚喂了他一勺子营养粥都被你吓掉了!”
段梦连忙改成了小声说话,她抓住老太太的胳膊说:“姑姑,这小子擅自闯了进来要见我爸,我这不是怕他影响到我爸病情吗,但怎么都拦不住他……”
段梦称呼她为姑姑,那应该是渭爷的亲姐妹,季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姑婆”,姑婆看了他一眼:“你谁啊?”
季野刚要开口回答,姑婆又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几秒钟后说:“你是段芸的儿子?”
“是……您怎么知道……”
“眼睛、鼻子、还有那招风耳,跟你妈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姑婆像是见到了故人,对着季野紧绷的神情缓和了很多,她把手里的空碗塞到段梦手里,让她去洗了,然后拉过季野的手臂说:“虽然这里的人都不欢迎你,但是我觉得你外公应该会高兴看到你这张和段芸长一样的脸,你进去见他吧,给你十分钟时间。”
“谢谢姑婆……”季野被姑婆轻轻推了进去,后者关上了门。他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的老人,在全白的亮堂房间里,却显得无法和这个充满阳光的房间融为一体。
他病怏怏的,全身插着管子,床位挂着好几瓶不一样的吊瓶,季野朝他走过去,他听到了声响,就歪了点头,朝季野看过来。
段康宁的瘫痪是全身的,只有一颗头还能动,是高位脊髓损伤导致了,很多年了。
季野咽了口唾沫,渭爷因为病情,眼神都没办法聚焦,皮肤焦黄褶皱,明显地变了样子,但季野还是能从这张脸上看到自己和段芸的影子。
段康宁的眼睛浑浊模糊,似乎看不清来人的样子,季野往他床头走了几步,他的眼睛随着季野的走近而慢慢增大。
季野趴在床头,咽了口唾沫,叫着渭爷,而后觉得他听不懂这个称呼,又改口外公。
段康宁的眼神焦点聚集在季野的脸上,季野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被子外面、插着输液管的手。他的手干枯没有一点肉,触碰上去全是骨头,季野感受着段康宁不正常的体温,没忍住红了眼睛。
“外公。”季野怕段康宁耳朵不好听不到,就靠近说得响了些,“我叫季野,是段芸的儿子,是您的外孙。”
段康宁应该是听到了,季野握着的他的手猛然缩紧了一些,季野拍着他的肩膀,继续说:“您从来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您,但我一直想来看您的,就是不确定我会不会被接纳……”
“所以我考上大学后就来找您了,没想到您病情加重,我觉得我还是来晚了。”
他的话被打断,段康宁枯瘦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了红色的印记,他才觉得渭爷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劲。
“外公,您还好吗,听得到我说话吗?”他用耳朵靠近段康宁的嘴巴,段康宁似乎在非常小声地说些什么。
季野屏住呼吸,段康宁的眼睛湿润了一圈,然后他听到他在轻声呼唤他妈妈的名字:“芸……芸……你来了……”
他哆嗦着声音,越叫越大声,季野跟着红了眼眶。
长达二十年的等待,终于在此刻让这位饱受风霜的老人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老人的双手不能动,也不能像一个正常外公一样拍着外孙肩膀,季野就低下头去给段康宁摸头。
“我还带了阿妈当年买的玩偶,是只藏羚羊。”
季野从包里掏出他珍藏很多年的玩偶,放在段康宁的手心。但是下一秒,他听到了段康宁急促的呼吸声,心电监护仪上面的心跳明显不正常起来。
“护士……医生!”季野慌乱中按下床边的紧急按铃,门口的人听到声响后,也开门闯了进来,把季野推开到一边。
“都让让,让让!”医生和护士把他们所有人赶了出去,把门关上后将段康宁围了起来。
季野想要从小窗口看到段康宁的情况,但他突然被段梦打了一巴掌、又一巴掌,段梦叫他滚,她推搡了他很久,在人员走动的走廊骂他扫把星灾星,叫他永远不要再回来见她父亲,他觉得自己耳朵那边的神经应该是被两巴掌那打懵了,像是有几百只虫子在嗡嗡作响。
他的背包被扔了出来,还有那只放在段康宁手里的藏羚羊玩偶,也被撕扯开了一道口子,就在脖子的地方,里面的棉花从口子里掉了一些到地上,被人踩了几脚。
季野木讷地看着眼前所有人忙忙碌碌的,他在急救室门口站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来,周围对着他们叽叽喳喳的看热闹人群也散了开去。他把手里的玩偶和画板都塞进了背包里,段梦依旧抱着双臂瞪着他。
这双眼睛看得他头重脚轻的,他没法再靠近渭爷,只要他试图往抢救室门口走动一步,段梦就会像个疯子一样向他扑过来。
他只好假装走了,最后干巴巴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等渭爷的消息。
夏末的风,却吹出了冰凉的效果。太阳炙烤着他半边的脸,他也没觉得有多滚烫。他的灵魂好像短暂地从他身上溜走,飘荡在了空中,他完完全全成为一个无法思考的空壳。
如果,抢救没有成功,渭爷因为他的到来而……
他计划了那么多天的见面,本该是他达成了自我的目标,第一次觉得有面子而来见的渭爷,却因为他的疏忽大意,酿成了大错。
他等了多久记不得了,也没看手机或者干其他事情,一直低着头,直到里面逐渐传来了声响,他才一个撑手起来,朝里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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