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牧也仍然站在街灯的光晕低下,左手拎着他的雪板,低头颔首,等着他的回答。好像刚才车里那场交锋不存在一样,他情绪一点起伏都没有,永远在规划下一步,下一件要做的事。
他越是冷静,就越显得自己气急败坏。池羽低着头躲他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家门前。他是站定在门前了,可他右手伸不直,费了半天劲,也掏不出外套口袋里的钥匙。
梁牧也抬头一看,就又看见他低头垂手站在门口,跟几周前那个场景一模一样。昏黄的声控灯泡又开始一闪一闪,可这回,他想装没看见都不成了。
雪板的板刃是实打实的硬化钢,坚实锃亮,他下落那一瞬间,还带着从十多米高自由落体的势能。人身不是铁做的,人心更不是,说不疼那是假的。
他帮池羽把雪板立在门口,又伸到他雪服的口袋里,帮他把钥匙串拿出来。
“那就明天早上五点半。”
钥匙声叮叮当当,气温只有零下十度,呼吸的湿气交缠成一团,他们同时在暗夜里沉默。
梁牧也的右手紧紧攥着其中一把,越过他的身体把门推开。
“梁牧也,你为什么……”
话没说完,大门就打开了。
梁牧也之前是送他回过一次家,可却是第一次走进他家里。池羽住的地方算是个半地下,常年都比较阴冷,尤其是冬天。如今灯也全关着,颇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他往里面走了两步到了客厅,就着门口昏暗的光线一看,池羽家里没有沙发,没有电视,也没有正常人的家里面放松娱乐的地方。客厅最大的一面墙上放了满墙的雪板,一部分装在特别安装的靠墙的置物架上,而更多的则是直接靠在墙上。
怪不得池羽直接把几乎九成九新的板子借给自己,他的板少说也得有二十几块。有对称的,也有指向的、迷你的、异形和燕尾的。雪板之外,他还有好几块滑板和一块冲浪硬板。角落里则堆着各种健身器械,地上放着杠铃组和弹力带、瑜伽垫、平衡球等等。
这哪像是客厅,倒像是个自己改装的健身房。
唯一的茶几上堆着各种文件,客厅地板上还摊着防潮垫和睡袋,池羽后背的菱形肌一直都有过度拉伸的旧伤,喜欢睡硬的像钢板一样的床,甚至有时候会直接睡地板上。
整个客厅里,找到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梁牧也一看这架势,就让他好好休息,然后转身离开了。
*
池羽是回到家以后一看手机,才看到高逸的未接来电,便拨了回去。
高逸把训练的视频导出来以后发给了他邮箱,顺便电话问他明天大概几点轮到他比赛。他俩也就聊了两句昨天的练习状况。
高逸和向薇薇走的时候,是梁牧也过来接替的他俩的班。走的时候,他俩回头一看,两个人衣服互换了,正头盔抵着头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向薇薇就让他八卦一下,而高逸为讨老婆开心,就半开玩笑地在电话里问池羽,你和小梁是什么关系啊。
要是放在以往,池羽是很开得起玩笑的人,哪怕不想说,也会跟着他乐乐。可没想到,这次的玩笑话没激起半点涟漪。池羽沉默了半天,高逸在电话这头都心虚了。然后,他竟然给甩过来一个重磅炸弹。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十七岁时候在一起训练的那个滑双板的中国朋友吗。”池羽刚刚起了个头,高逸已经知道了他说的是谁。池羽滑雪的运动员朋友很多,可这么多年被他反复提起,挂在嘴边停在心口的只有一个名字。
在班夫的时候,池羽酒后跟他坦白过,而他自己也查过当年的新闻。池羽载着他去参加比赛的夜路上出车祸,梁熠川当场死亡,池羽也受了重伤,不得不休赛两年。梁熠川,梁牧也。姓氏不会说谎。高逸瞬间就明白了故事始末。
“你……是怎么知道的?世界上姓梁的人那么多。”
“他俩的声音很像。我当年其实见过他一面,在大街上,那个时候……看得不太清楚。熠川说过,他哥哥是个摄影师;牧也也说过,他弟弟是双板运动员……总之,错不了。”池羽那边顿了顿,是钢锉磨刃的嘶啦啦的声音,“我倒巴不得是我搞错了。”
还有生日。梁牧也这几年明显是不过生日的,所以程洋才会是那种表情。就连他本人,最开始的反应也是惊讶、诧异,而不是欣喜。而自己,是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
不但如此,他还往他伤口上撒盐。那天生日蛋糕梁牧也自己根本没怎么吃,他都看在眼里。至于许愿和切蛋糕,估计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堪罢了。
高逸叹了口气。
“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得不说劝你一句。”
池羽耐心道:“逸哥你说。”
高逸没长篇大论地讲道理,就简单一句话:“池羽,你得告诉他啊。”
他以为比赛的重压丝毫不会影响到池羽,这人可是遇到大赛即兴奋型选手。可那个人承受的也不仅仅是比赛的压力。
池羽那边又沉默了挺久,他说:“嗯,我知道。”
“我知道你很难做,你跟他现在关系……”高逸咽了口口水,斟酌着措辞,“这么近了,算是朋友。但是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池羽的修刃声停下来,然后,高逸听见他说:“我知道。我比完赛,就告诉他。”
被他这么一说,高逸八卦的心情也没有了。
“逸哥,麻烦你,明天见到他,别跟他说。我……”
“明白,”高逸自然懂得,“你的事,我让你自己告诉他。你放心。先别想这个了,该比赛比赛,想想你的路线,那个720,做出来得多帅啊,是吧。”
池羽苦笑了一下,说:“说实话,这两天想这个比想路线要多。”
他免不了去想,如果梁熠川还在,他还会和他滑“抄近道”小树林。池羽在遇到他之前,没有跟双板滑得好的朋友一起滑过,遇到他以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道外滑他的分离板。他把分离板用到了淋漓尽致,甚至引来了制造商青睐的目光,在他们下一雪季的产品宣传视频里面出镜了一个小片段,拿到了作为单板运动员的人生第一笔广告收入。
池羽在收到支票的当天,就把那笔收入和梁熠川对半分了。梁熠川当时想瞒着他爸买车,零用钱是能省则省,都放在一个哆啦A梦存钱罐里面。直到出事那天,池羽都知道罐子里的余额。
梁熠川其实很少和外人讲起和他哥的故事。大概年轻的兄弟间总存在一种难以严明的竞争关系。始于青春期的荷尔蒙,后来又演变成关乎事业的自尊心。
时至今日,池羽也知道了为什么。梁牧也自由生长成今天这个样子,顶天立地,来去潇洒。他的成功投下一片影子,而梁熠川在他的影子里长大。他总是憋着一股劲儿,想比哥哥做得更好。换做任何人,估计也会如此。
可梁熠川每每提起他来,说我哥的项目,我哥去哪个山里拍片子,我哥说过等我滑得好了,就跟我一起去世界上最高的山上滑雪,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池羽对他只有只言片语的了解,无异于雾里看花,站在这影子里面,仰头看一棵参天大树。
如果梁熠川还在,如果他没有答应对方赶赴那一场比赛,现在他也已经二十岁了。争强好胜的青春期一过,他应该会更加愿意和他哥哥一起玩。他也肯定会拉着梁牧也,介绍给在座所有的人。而他和梁牧也,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相识。也许是在加拿大,也许是国内的大山上。
若有个按钮可以让他俩之间一切清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只是,现实不是虚拟游戏,更不是训练场。他练习多少次,也无法换回重来的机会。
*
等梁牧也开回了自己家,才打开手机接收消息。
郑成岭给他发了下周的初步踩点和训练计划,问他哪天要过来拍,他好安排购置合适的设备。他们平时攀爬训练,基本不怎么用静力绳,只用动力绳,所以静力绳需要买多少米,也全看摄影师安排。
梁牧也多了个心,打了个电话给他,先是确认了下礼拜的具体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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