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牧也把Vitesse Icarus插在雪地里,正拉远景。阳光照在金色羽翼上,泛起细碎的光芒。
次日清晨五点半,池羽从营地整装待发。钟彦云陪他爬到半山腰一个山脊突起处架好机位。随后,他打开腰间绳索固定器。
“我就陪你到这儿了。池羽,刚刚全程我在你后面看着,你做的特别好。按照之前练习的,就一步一步走。看准了就下手,别犹豫。相信器械,相信自己。”
攀高山冰的大忌,一个是下手凿冰镐的时候用力过猛,一个是腿部冰爪乱晃,都容易导致冰体开裂。大道至简,钟彦云最后嘱咐他这八个字,竟和他在密云给他上攀冰第一课时候说的一模一样。
池羽点了点头。钟彦云按下对讲机通话按钮,说:“一号,我们到位置了。保护摘了,我架机器,池羽继续往上。”
大概五秒之后,对讲机那边传来一道让人心安的声音。
“一号收到,”梁牧也又叫道,“池羽。”
池羽凑近钟彦云——他自己的对讲机挂在肩带上,但此刻风很硬冷,钟彦云示意他不要摘外层手套。
“嗯,我在。”
梁牧也说:“加油,你可以的。”
此刻,他正站在李长洲旁边,透过千倍超远镜头传导至监视器的画面,聚精会神地看着山上那个小点。池羽今天穿了速迈赞助的大红色雪服。他能想象池羽面罩之下的表情——一定是抿起嘴,似笑非笑,目光澄澈而坚定。
片刻后,对讲机响了。池羽在那边说:“OK,copy。走了。”
梁牧也下意识地又去按通话按钮,又立刻放开。攀登有关的注意事项,他相信钟彦云跟他嘱咐到位了。而此刻的不安是他自己心中的情绪,他需要自己处理,而不是说更多话影响对方。
于是,池羽听到无线电又响了一下,简洁、短促而有力。像一个回吻。
最后五百米垂直高度,池羽爬了整整四个半小时。北坡的天气多变真不是危言耸听,早上还万里无云,现在这会儿,乌云竟然把顶峰整个遮住了。爬到最后一百米的时候,他每分钟只能向上挪一米。
梁牧也忍了大概五分钟,还是王南鸥先按捺不住。他还是带团时候的习惯,一旦无法目视,就要通话确认。
“池羽,给个情况汇报。上面怎么样,我们一号位看不见。”
那边没有答复。理智上,也都知道那是因为他需要找到合适的脚点,空出一只手按通话按钮。可任何沉默都如同十倍之长。
大概过了三十秒,池羽的声音响了起来:“这能见度……二十米吧,大概。最多了。我爬到顶,在旁边找个地方等。”
梁牧也默默点头。王南鸥说:“好。”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下午一点半是王南鸥设置的折返时间,在此之后,无论如何都要爬下山。
而天公不作美,直到这个时间,乌云仍未散去。
是对讲机响了。池羽说:“给我五分钟吧。我觉得……”
王南鸥把向导拉到旁边说了点什么,见向导摇头。王南鸥往回头一看,梁牧也举起了手里面的对讲机。
“……再给他五分钟吧。”谭佳宁都心有不忍。
梁牧也摇摇头,低头看手表翻到1:30。随后,他按下对讲机道:“关门时间到了。池羽,往下爬吧。”
没有回复。
“老钟收到也给我回复一下。”
钟彦云正在半山腰的机位原地静等,他回得很快:“收到。”
梁牧也久不见池羽回复,声音里压抑不住焦急。他又叫了一声:“池羽。”
是,乌云只笼罩了山峰最上边的三分之一,可那也是坡度最陡的一部分,若池羽执意在视线不好的情况下滑降,后果不堪设想。那一刻,他脑中出现了最坏的画面——池羽不顾劝阻执意滑降,被流雪带倒,跌落雪脊后再也站不起来。
无线电响了一声,可没回应。
他抓起对讲机,低声吼道:“池羽,你他妈给我下来——”
无线电干扰了。池羽打断他,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梁导,copy。刚刚麦克绕线了。”
梁牧也立刻闭嘴了。
王南鸥举着望远镜,看着阴云笼罩的山顶。大概三十分钟后,池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他正稳步下降。
王南鸥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还给了梁牧也肩膀一下:“真是,凶什么凶。”
正好是他那个右肩膀。梁牧也龇牙咧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那天晚上,池羽爬回营地帐篷,一句话也没说。王南鸥和谭佳宁面面相觑,最后,是梁牧也说:“累了。没事。”
往上爬,他用了六个小时十五分钟。往下降,又三个小时。一厘米的雪都没滑上,板子背了一路。梦想近在咫尺,却不得不掉头回来,无异于酷刑。
登山难,折返更难。他知道池羽心里有多难受。
队内负责后勤和设备管理的大哥重新热好了脱水意面,梁牧也试了试温度,才把一晚热腾腾的面条捧进了帐篷里。
王南鸥看着他的背影,说:“今天晚上梁导该挨说了,嘿嘿。”
谭佳宁问他:“如果没有我们在下面盯着,你相信池羽会下来?”
王南鸥就说:“梁牧也相信他,我就相信他。”
第99章 Ad adstra
等梁牧也进了帐篷,才发现池羽已经疲倦得靠着自己的登山背包睡着了。他的嘴唇被大风吹得干裂,还没记得涂润唇膏,甚至——手套都没来得及摘。梁牧也轻轻碰了他的肩膀。
“宝贝先别睡,来吃点东西。”
在高海拔,一切都要谨慎为上。王南鸥曾带过一位客人,对龙山公司隐瞒先天性心脏病,在当日的高强度攀登后,进入帐篷想小憩一会儿,闭上眼睛就再没有醒来。
池羽突然被惊醒,吓了一跳,碰到了盛面条的超轻折叠碗。折叠碗是软塑料的,汤汁溢出来,烫到了梁牧也光裸在外的手指。可他没松手,仍是捧得稳稳当当。
池羽咳嗽了一声,要接过碗,梁牧也仍说:“先喝点水,不着急。”
两个人一言不发,相对而坐。梁牧也先给他递水,再递润唇膏,然后递便携刀叉,最后才是煮好的面条。等池羽捧着碗开始吃面,他又跪下来帮他解开靴子的鞋带。池羽刚刚一趟爬上去又爬下来,只有精力脱掉了冰爪,雪鞋都没有来得及脱下来。
看他吃饱喝足,梁牧也把餐具都收拢到一起,自己的头灯也解下来挂在帐篷顶梁上照明,这才开口说:“刚刚在上面,我不应该……”
池羽打断了他:“我没有不想下来。”
他表情严肃且专注,眼睛没有看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在山顶,我听到了你说折返时间。我也没有不想下来。是麦克绕线,我一时间没按下去……”
梁牧也轻轻摸了摸他侧脸,道:“不用解释,我知道。”
池羽咬住嘴唇。他又说:“我希望把哈希勒根就留在哈希勒根。如果……这次没能滑降,我也希望你能记住,我是可以在6516米折返的人。”
梁牧也又说:“我信你。”
良久,他又征求池羽的意见:“可以录一点点吗?”
如同在格凸,冲顶夜之前,他照例要对纪录片主角进行例行采访。
池羽依旧话不多,就点头同意。这几天,哪怕是心无旁骛的备战状态,他也可以对着摄像头简单介绍一下准备的进程。
梁牧也在双人帐篷的角落里架好摄像机,左手调光,左手换镜头,一气呵成。
录制键还没按下去,池羽突然说:“稍等。”
“怎么了?”
“这段不能录进去,我先跟你说了吧。其实……我一直想说,我很想滑未名峰,也不只是因为那一本书的封面。”
梁牧也收回手指。“嗯。”
池羽正在无意识地咬自己的指甲,他慢悠悠地说:“也因为,这个是我们……怎么说呢,我们两个关系的一种见证吧。我说不太清楚。就是觉得,这么多人来珠峰,很少有人来北坡。世界上这么多的山,你拍了我最喜欢的这一座。世界上这么多本书,我看到了有你作品的那一本。十年过去了,我过来看,它还在那里。你也……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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