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算数量的算数量,不能算数量的算体积。”裴佑说:“刚入行的时候总出去抽盘,什么都见过,这些不稀奇。”
“这都不稀奇?”周青柏来了兴趣,问道:“那你职业生涯里最稀奇的是什么?”
裴佑想了想,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应该是……羊吧。”
周青柏:“……”
“羊?”周青柏纳闷道:“这也算?”
裴佑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说:“当时刚毕业没多久,去审计一个内蒙古的畜牧业公司——羊是他们的主要资产,盘点的时候还得分公羊母羊、怀孕的母羊和小羊羔。”
裴佑说着顿了顿,接着道:“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我们刚刚盘点完,就有几头母羊忽然生产,于是做好的表格只能再改。”
周青柏:“……”
“幸好我上学的时候没听我哥的。”周青柏心有余悸地说:“这要是去学了金融,我感觉自己得被剥掉一层皮。”
“也没那么夸张。”裴佑说:“我不是还好好的?”
“那是你,你不一样。”周青柏说:“你是学霸,在我眼里有光环的。”
裴佑勾了勾唇角,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忙着比对表格上的类目,周青柏就没再打扰他。
那一张表上林林总总三十多条,周青柏光看着就觉得眼晕,他向前趴在前排的椅背上,枕着自己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司机大叔聊天。
周青柏闲不住,司机大叔也是个健谈的人,他们俩人一路从天南聊到海北,路程将近的时候,周青柏连当地有几家知名的特色苍蝇馆子都知道了。
裴佑就着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比对完了文件类目,然后从背包里抽出电脑,开始远程询问审计组那边的工作进度。
从渭南市到项目工地的路上,正好经过一片还没散场的早市,路边摊上新鲜的早点香味儿顺着半开的车窗飘进来,勾得周青柏心里痒痒。
他忍不住叫停了车,开门下去买了两份早饭,塞给了裴佑一份。
“快到了。”周青柏说:“忙完了就吃点东西,一会儿还有硬仗等你呢。”
从热水锅里捞出来的袋装豆浆散发着微烫的温度,炸果子在空气里软化了一点,油炸的硬质外壳开始变得柔软。
裴佑道了声谢,然后把文件和电脑一起装回了包里。
他撕开自己手里那袋豆浆递给周青柏,顺便把他手里未拆封的换到自己手里。
“你说,他会不会在那边给咱们使绊子?”周青柏叼着豆浆袋子,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会不会咱们过去那边什么都没有?”
因为在出租车上,所有周青柏没有点名道姓,说得很隐晦。
“不至于。”裴佑摇了摇头,低声说:“那么多东西,他能往哪搬。而且按他的账来看,东西少了才要出事儿。”
周青柏唔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是不安定,他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但又很难说出究竟哪里不对。
裴佑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于是抽了张纸巾,随手帮周青柏抹了下嘴角。
“没事。”裴佑安慰道:“没有一个公司愿意被查的,这种情况我见过的多了,不用担心。”
周青柏或多或少被他安慰了一点,闻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三口两口地吃完了自己的炸果子。
裴佑今天挑选的项目是一处规模不小的施工项目,项目内包含一整套工业厂房和配套的宿舍楼,是东江这个季度规划大的项目。
裴佑和周青柏到达施工工地的时候,工地门口站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正张头张脑地朝外望着。
出租车停在施工管理部门口,裴佑刚一下车,那男人就像个探照灯一样,目光唰地一下对准了他,笑眯眯地迎上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是小周总?”对方问:“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刘全,久仰久仰。”
“他不是小周总。”周青柏拉长了一点尾音,从后座上探出头来,伸给裴佑一只手,被他拉出了后座。
“小周总在这呢。”周青柏说着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浮灰,反手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绝尘而去,刘全愣了愣,目光在裴佑和周青柏身上巡视了一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那这位是裴先生了。”刘全惭愧地笑了笑,说道:“头次见面,认错人了,实在不好意思。”
周青柏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心里明白,这是刘新提前安排好的人。
“没事,又没见过面,不认识也正常。”周青柏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库房在哪?”
“在后面。”刘全伸手示意了一下方向,说道:“从这边走。”
他说着先一步反身带路,周青柏落后他几步远,凑到裴佑耳边,小声跟他咬耳朵。
“刘新的二叔。”周青柏说:“人也不怎么样,不过沾着大哥的光混得还不错。”
“这你也知道?”裴佑用气声回答道:“你提前看过资料了?”
“没有。”周青柏说:“但他跟着刘叔去过一次北京,我隐约有点印象——总之你小心,他们两个脑门顶着一个刘,盘根错节,都是一伙的。”
裴佑嗯了一声,说道:“我明白。”
这么大个项目工地是没法藏起来的,裴佑跟着刘全走了一圈,心里大概有了点数。
“你要跟我一起去盘点吗?”裴佑问道。
“数数吗?”周青柏说:“那我还是不去了,我在周围先转转。”
枯燥而耐心的工作不适合周青柏,裴佑知道他或许是想去打听一下其他情况,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别走远,我结束了给你打电话。”
“好。”周青柏笑了笑,做了个通话的手势,然后转头走了。
刘全没想到他俩突然分开,有点猝不及防,下意识想去接待周青柏,但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裴佑叫住了。
“请问,原料库在哪?”裴佑说:“麻烦带下路。”
建筑工地上到处都堆着施工材料,尤其是正在施工中的区域,几乎没处落脚。
刘全本来以为裴佑这种西装革履的体面人顶多在办公室坐着查查账,看看采买报单就算了,没想到他还真的较真,准备一点点去数。
从单子名录开始,刘全带着裴佑一点点盘过了所有类目的建筑材料,累得比爬山还虚脱。
但出乎裴佑意料的是,工地上的情况虽然跟报表上内容不符,但也没有到非常严重过的地步,除了几台大型的建筑设备被“外租”了之外,其他的材料都门类清楚地罗列在库房中,数量虽然大多都对不上,但差额都不过分,跟裴佑预想的挪用金额有很大差距。
“这是我们设备的租赁合同。”刘全从钢架上找到了一个蓝白条纹的文件盒,从里面抽出一份合同,递给裴佑看。
“因为开采工作已经结束了,所以推土机就都暂时租出去了。”刘全说:“还有两台装载机和一台塔吊,租给了其他建筑公司应急——具体的类目和时间都在合同里,您看一下。”
不同于东江那些乱七八糟的财报,这份合同清晰明了,结尾也有两家公司的公章和法人签名,裴佑顺手查了一下对方公司的资质,排除了东江自己开设小型企业自导自演的嫌疑。
“现在工地在施工中,为什么连塔吊都租出去了?”裴佑问。
“为了回血嘛。”刘全显然事先得过刘新的授意,哭穷哭得很流畅:“现在建筑行业不好干,人力成本又高,就指着趁淡季租点设备回血。”
“那租赁收入为什么没写在报表上?”裴佑又问。
“我不知道啊。”刘全瞪大眼睛,含糊地说:“哎呀,咱们也不懂,这都是财务做的,可能因为钱还没收回来,他们就没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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