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抬起头痛痛快快地给了句话:“行,那我从此也是有爹的人了。”
时安知在书桌后露出了非常欢喜的笑容,那眼神看得边以秋心底一软。他莫名地想,如果收我做儿子的是您多好。
大年初一,煦园里按照南方人的规矩,开香堂、设酒果。边以秋对着坐在上首的黎玖三跪九叩,行大礼。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干爹。”
黎玖笑容满面,给他的见面礼是一张银行卡。边以秋乐呵呵地接下了,心里默默想,还是如今这时代好,以九爷的手笔,这卡里指不定是多少个零,但一伸手就能接下了。倘是过去,给银元金条现金,那可得有多累赘。
时安知站在黎玖身侧,也笑吟吟地递了个锦盒过来,边以秋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下意识看了一眼黎玖。黎玖抬抬下巴示意他打开,边以秋小心翼翼打开了那个看着就颇有年代的盒子,里头是一枚满水满绿的翡翠平安扣。
边以秋有点发愣,时安知笑道:“当年从北边带出来的老物件,年纪大了,留着也没什么意思。借九爷的喜,贺一下秋少爷。”
边以秋立马觉出了手上这轻飘飘锦盒的沉重分量,他忽然鼻子有些发酸,耳边飘过一句多年前温柔无比的声音。那个人细致地替脏污狼狈的他清洗伤口,柔声问:“疼不疼?”
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就着方才给黎玖磕头的锦褥,边以秋忽然双膝一折,对着时安知也跪了下去。他望着自己叫了好些年时叔的这男人,喉咙莫名有些哽,叫了一声:“时叔——”
他到底是把胸臆间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对时叔也叩了一记。
“厚礼恩情大过于天,小秋收下了。”
之后梅夫人送了他套房子,梅筱然只比他大九岁,这时还未满三十。且虽然实质上是煦园的女主人,到底没有那一张纸,是以站在了玖安那一帮老弟兄的首位,无论如何也没有受他的礼。
新岁初始,一元更新。这天晚上应着煦园有喜事,在面南的那片海上放了足足半小时的烟花礼炮。边以秋被一帮凑热闹的弟兄灌了不少酒,他量很浅,到最后基本已快人畜不分,踉踉跄跄地被扶着去庭院一角的洗手间吐了半天。吐半截他虚弱无力地挥挥手叫小弟先回,自己过了半晌才慢慢往回走。
远远海面上硝烟才散,风里带着仿佛金戈铁马的杀伐气息,然而终究是慢慢散却。煦园在面海的那一面有座设计极美的小喷泉,朦胧光线从水底下打出来,那一片仿佛神仙洞府。这会儿站了两个人,身量相若,边以秋看出那是九爷和时叔。
他隐隐听到那边的说话声。
“又是新一年啦,许愿了吗?”
“和往年一样。”
黎玖在笑,他说:“平安如意,人月两圆?可明明年初一都是弯月。”
“再过些天就圆了,而且,会一年年都圆呀。”
“文化人说的,都对。”
边以秋很快接替了黎玖的大部分工作,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这个干爹是个非常懒的人。他甚至不无懊恼地想,九爷认个干儿子就是为了多个劳动力吧……
黎玖很少再出现在瑞德中心,昔日混帮派时在旧城区的老房子更是绝迹。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煦园。养花玩鸟,甚至在相邻的半山又联了一片地开发成草场,养了一群狗和马,很多时间都在那里消磨。
昔日传说中煦园的酒池肉林,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才算是稍稍沾了点边。
开春以后黎玖的草场里头新生了一窝狗和一匹小马驹,时安知颇为新鲜。他一辈子手上没有沾过粗活,就连当初在农村下放的时候,以他的手无缚鸡之力,也只是做些文书和账目方面的活计。他看着黎玖蹲身在马厩里替母马接生,满手鲜血的扯出了小马的腿,之后干脆利落地割断脐带,浓郁的血腥气激得他有些受不了,然而又十分好奇。
他问黎玖:“这些事儿你怎么就跟天生就会似的。”
黎玖抓了把干草抹掉了手上的血污,把剩下的事儿交给了别人,站起身来哈哈一乐:“要不就是你九爷了?”
他知道时安知受不了这血呼啦啦的场面,站起身来冲时安知摆了摆下巴,意思是你回屋去。时安知却给他递了湿润的热毛巾过来,黎玖不接,说:“沾了血洗不干净,我去洗个澡得了。”说着就往另一侧的木屋走。
热雾蒸腾的冲凉房里,时安知拿了丝瓜络给黎玖擦洗后颈脊背,黎玖身上有纵横的伤疤,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间写着他这几十年风雨里走过的路,时安知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嘴唇蹭了蹭他的脖子,忽然叫了他一声。
“小九。”
“嗯。”
“你说过要报答我。”
“嗯。”
这一问一答之后时安知安静了很久,小木房子里只听到哗啦啦水流冲泻的声音,黎玖转过身来,把时安知抱在怀里,亲他的脸,忽然尝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滋味,他立即掰着时安知的脸左看右看。“你怎么了?”
时安知眼睛微红,然后终于微笑出来。他说:“那一顿饱饭的回报太丰盛,这一辈子幸福得溢出来了。”
黎玖揉乱他湿漉漉的头发,重又紧紧抱住他,温存至极的亲吻他额头脸颊,低声说。
“你值得我的一整个宇宙。”
时安知对于黎玖突如其来的文雅词汇颇有点惊讶,当晚在床头看到了九爷近期在看的原来是天文科普类杂志。他信手翻过其中某一页,折痕很深,仿佛有个人看过很多遍。
那一页的插图是宇宙星系,浩瀚星空是电子模拟出来的效果图,繁星万点,宇宙深邃。看不到太阳系在哪里,更不要说地球之类。他看着那一页纸面上无穷无尽的过去未来、空间广大,不由自主地在发呆。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与你交汇的生命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到你,我愿与你永不分离。你的引力始终吸引着我,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无论身在何处何地,你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注]
黎玖的声音缓缓地从他耳边响起来,语速不疾不徐,其中蕴含的正经与深情让时安知几乎是愣愣地听完了全部内容,一直到最后一字说完,黎玖忽然在他耳边啄了一口,暖暖热气灼进他耳廓,黎九爷笑嘻嘻地现了原形:“记性如何?背得一字不差。”
时安知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地转过脸去捧住他脸颊,额头相抵,眼睫微颤。他亲黎玖的嘴唇,然后说:“要不就是我的九爷了?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的黎九爷,在半隐退的生活里过了若干年,他渐渐面目温和,锋芒退却,俨然在玖安集团挂名总裁的位置上坐得十分安稳。然而只有边以秋最清楚,黎玖所在的这个位置,有多少人想把他拉下马。其中有一个,叫钱运昌。
钱老三的年纪实际上比黎九还要大一些,他在钱家排行第三,是以后来成名以后人人都叫一声三爷。开始他不敢当,因为黎玖被称为九爷,他怕遭人误会自己在黎玖以上。反而是黎玖不在意这些,打着哈哈也喊他一声三爷。日子久了,钱老三也渐渐默认了这一称呼,他是最早跟着黎玖的那批人里头的一个,年龄资历都在这,后来隐隐然的便颇有些摆老资格。
他在黎玖手下负责的一直是走私这块,其中最暴利的就是枪械,钱老三自己还附带着弄了点儿白面。黎玖不沾毒品,但是对于最新式的武器倒很喜欢,这一块也算是黎玖手下第一大利润来源。然而在玖安集团成立之后,却不得不忍痛割舍掉这一部分。
黎玖舍得,钱老三不舍得。
无论是出于利润还是势力,对于黎玖这只是割掉了一条大腿,对于钱老三,那可是一刀断喉。
于是在旷日持久的拉锯和谈判之后,手底下的兄弟互有折损,钱老三气势汹汹地要到煦园来见黎玖,被边以秋拦住了。秋哥说:“干爹没空,你跟我说。”
钱老三冷笑一声,一伸手搡了边以秋一把:“你个毛都没长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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