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两年多,陆偃把他们这个阶段所有有迹可循的技巧都教给了他们,而余下的,恐怕只有“感受”、“感受”、“感受”。这是语文最迷人的地方,同时也让怎么都摸不着门道的一些学生最困扰。
和往常大部分时候一样,陆偃坐了一节课的时间,没有一个学生举手或到讲台来问问题。
陆偃坐在讲台前读一本诗集,实际上心不在焉。季子游和他妈妈一道吃饭,到了八点多,饭应该快吃完了,但是陆偃一直没收到季子游的消息,这不太像他的性格。
诚然,陆偃曾对季子游的妈妈说过,只要季子游不放弃,他就永远不会放手。但是,如果季子游放弃呢?陆偃发现,自己没有想象过这个可能。
倘若有朝一日真的没有季子游,他的生活会变得怎么样,陆偃没有一个完全清楚的预设。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个过程不会太痛苦,而他最终也会重新习惯一个人——毕竟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不过,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他真的去想象分手,确实会心如刀割。
下课以后,陆偃往办公室走。
夜里起了风,是从北方吹来的。
干燥的风呼啸着从树冠拂过,很快就把白天的潮湿和闷热吹得干透,气温也跟着骤降了好几度,像从夏天跳跃到了冬天。
季子游直到九点也没有联系陆偃,比起顾虑,陆偃更多的是纳闷。
办公室的灯开着,付清坐在他位于角落的办公桌前,看见陆偃入内,道:“陆老师,刚才何明娟老师找你。”
“何老师?”陆偃拉开椅子,没有坐下。
他点头,补充道:“我说你到班上去了,她就走了。”
何明娟是物理组的老师,现在是高一(3)班的班主任,陆偃正巧教他们班的语文。可是,陆偃想不到能有什么事值得她亲自到语文教研组来一趟。
“她说了是什么事吗?”陆偃问。
付清摇摇头,说:“我问了她,她没说,表情好像有点严肃的样子。你问问她呗。”
陆偃心里不禁觉得不妙。
他和何明娟在浔中任教的时间都很长,何明娟教的是物理,两人平日里没有太多交集。她能为什么事来?
陆偃坐下后拿出手机,从微信通讯录里找到何明娟的名字,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内容是:何老师,你好。我听付老师说,你刚才来语文教研组找我?
这条消息发送出去后,陆偃等来的不是何明娟的回复,而是校长办公室的电话。教研组办公室的座机正好在陆偃的办公桌旁,他接起电话:“喂?您好,语文教研组。”
“喂?陆老师,你还在学校吗?或是回家了?”柏明勋问完,不等陆偃回答,立即道,“你现在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的语气严肃,陆偃怔了怔,很想问是为了什么事,又觉得不合时宜,答说:“好,我现在过去。”
陆偃原本心中寄挂着季子游和江琬去吃饭谈了些什么,但柏明勋的这通电话以后,那些疑虑全部都被更深更浓的不安覆盖了。
直觉告诉他,柏明勋要找他是为了和何明娟一样的事。
陆偃等着电梯,思索着有什么事能把他、柏明勋和何明娟三个人联系起来。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看见何明娟的好友胡贞瑜走出来。不知为何,她迎面看见陆偃,面色顿时僵住。
“胡老师。”陆偃颔首,眼看着电梯门要关上,连忙按下按钮。
胡贞瑜回过神,马上从电梯里出来,对他窘促地弯了弯嘴角,却没有说什么打招呼的话。
陆偃进了电梯,转身时发现她已经走了。
才回办公室那一会儿功夫,外面变得更冷了。
北风吹得陆偃的衬衣贴在皮肤上,头发凌乱不堪。途径的人行道正在修缮,飞沙走石,好几次有沙子吹进陆偃的眼睛里,还有细小的石子打在他的眼镜镜片上。
陆偃不得不加快脚步,终于走到行政办公楼。他在仪容镜前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走。
校长办公室是楼层内唯一一件仍开灯的办公室,一道明亮的光通过门照进漆黑的走廊里。
陆偃带着疑惑走向这道敞开的门,走近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来到门前却发现何明娟也在办公室里。
“柏校长。”陆偃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陆老师,进来吧。”柏明勋摘下眼镜放在一旁,“把门掩上,谢谢。”
如果说刚才门敞着,是因为办公室里只有一男一女,那么现在门要掩上,陆偃不禁怀疑是为了什么不便让人知的事。
他把门合至虚掩,在何明娟目光复杂的注视下走到办公桌前。
柏明勋用眼神示意他同何明娟一起坐在自己的对面。
陆偃坐下时,听见他微乎其微地一声叹息。
“陆老师。”柏明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惑仿佛透露着他并没有完全考虑清楚该如何说接下来的问题,“你认得高一(3)班的祁扬舟吗?”
这个名字进入陆偃的耳朵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迷茫。他下意识地皱眉思索,渐渐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他仍不能分辨是不是因为暗示。
“有点印象。”陆偃含糊不清地说完,忽然间,一个学生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闪过,紧接着串联起来的记忆像是连锁反应,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一片噼里啪啦的星火。他结束了思索,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柏明勋看向何明娟,俄顷,又对陆偃说:“是这样。何老师接到祁扬舟家长的投诉,说祁扬舟的语文老师是同性恋,而且和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人谈恋爱。她要求学校处理这件事情。”
第130章 立冬-9
昨天在咖啡店里,陆偃认出曾在浔中的校门前见过那个家长时,一度想过她有没有可能听见了他和江琬的对话。
毕竟,那时他们的情绪都算不上平静,在安静的咖啡店里,并非轻声细语的对话被有心的邻座听见了也不稀奇。
只不过,昨天的陆偃把更多的情绪放在了和江琬对峙这件事上,他没有功夫顾虑那会不会是一个非常非常关心自己孩子在校状况的家长。
听见这个消息时,陆偃的心底有几分如释重负。他在这个城市藏起自己的秘密,一藏就是十余年。从小心翼翼到信手拈来,时间长了,无关性向是同性或是异性,他连自己会喜欢某个人都忘记了。
现在,他的性取向被世人所知,正值他恋爱的时候。这么多年迎来这样一个结果,陆偃觉得已经是很好的安排,起码他不是一个人。他的确还是“少数”,但已经不孤单。
“学校打算怎么处理?”陆偃问。
或许是他的坦然震撼了柏明勋和何明娟,两人听完都愣了愣,面面相觑。
何明娟的脸上毫不忌讳地表现出了不耐烦,说:“陆老师,说实话,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性取向。这是私人的事情。不过,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隐瞒着,一定也知道在校园里不能接受老师的这种特殊性吧?以前江老师的事闹得那么大,我觉得我们大家都应该吸取教训了。但是,为什么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却被学生家长知道了?还告状到班主任这里来?江老师以前被发现也就罢了,因为他的男朋友是明星。陆老师,你的男朋友应该不是明星吧?既然一直都隐瞒得好好的,为什么现在……”
“何老师。”眼看她越说越激动,柏明勋淡漠地打断了她。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或许是羞愧、或许是气恼,她闭上了嘴巴。
柏明勋沉了沉气,说:“现在祁扬舟的妈妈只把这件事反映给了何老师,是晚上联系的。她应该还没有联系到家长理事会那里。把你叫过来,是想当面把这件事告诉你,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的想法?这一刻他的确等了十几年,但奈何消息来得还是太突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眼下,陆偃的大麻烦是不知道该怎么向季子游说明遇到的状况。他已经得不到季子游父母的认同,假如他在这个节骨眼连工作也丢了,四十多岁失业的中年男人——这在季子游父母的眼里,恐怕剩不下任何可取之处。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