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炮是一种长形消防枪,平时用作艇上的消防安全工作。此时它是最合适的工具,不会伤害到人质,只破坏导航和动力系统,果不其然,快艇的速度肉眼可见地降下来了。
余漾还来不及问怎么办,蓦然一回头,看见靠近的缉私艇上有个年迈的似曾相识的影子,那一瞬间,他迷茫地眯起眼睛,视线又突然被男人的手掌阻隔,钟坤说:“漾漾,别看。”
余漾看不见,却能听见。
他听见来自五年前的声音,来自那个山一样沉默的男人的呼唤,沙哑中藏着痛苦,甚至有些哽咽,他说,漾漾,和爸爸回家。
爸爸,家。
余漾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又被钟坤扶住,男人在他耳侧淡淡地问:“后悔了吗?”
他咬着唇,有些湿热的液体从男人的指缝间溢出。
“漾漾,”余章平颤抖着唤他,“对不起,是爸爸来晚了……”他除了道歉,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也想好好收敛情绪,可他到底是年纪大了,五年没见的儿子赫然出现在眼前,一向冷硬刚毅的余章平五脏六腑都抽搐着疼痛,已然无法控制面部表情。
他的孩子长大了,出落成令他感到陌生的模样。
余章平参加工作二十多年,出生入死数不清多少次,他有那么多功勋,无愧于国家和人民,也无愧于他心中的信仰,可他唯独对不起他的儿子。
要不是因为他余漾怎么会遭遇这些?他应该和所有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而不是沦为毒贩的附庸,是他的大意害了余漾,断送了他本来可以光明的人生。这一刻他作为一个最普通的父亲,没有办法不自责,不心疼孩子。
“漾漾,回来吧,爸爸妈妈都在等你。”
近乡情更怯。余漾躲在钟坤身侧,恨不得将自己变透明消失在空气里,他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和父亲相遇,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面对五年后的家人。
余章平看到他的退缩更加焦急,许清昼在旁边唤了一声“余叔”,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抹了一把脸,立刻整理起杂乱的心绪,将注意力放到作战计划上。
钟坤的快艇已经失去动力源,他们可以选择强行登船,也可以通过狙击手来狙击,核心的一点就是要安抚好余漾的情绪,避免他因为冲动导致意外情况的发生。
在所有人眼里,钟坤揽着余漾的姿态都像是歹徒挟持人质,然而只有余漾自己知道,他冷得直抖,只有在男人的胸膛才能汲取一丝温暖。
钟坤轻轻地对他说:“阿漾,我们跑不掉了怎么办?”
余漾张了张口,干涩地说:“我不知道。”
男人又给他一个选择,“和老公一起死,怕吗?”
小小的船仿佛变成一座飘摇无依的小岛,海以外的世界只有绵延的荒芜,余漾固守着这座孤岛,似要见证它的沉没。他紧咬牙关,拔出后腰的勃朗宁M1935,在一秒之内拉保险上膛,毫不犹豫地对准了那些警察。
第四十九章
“漾漾,放下枪。”余章平的目光中透着殷切,生怕他冲动。
余漾端着枪,视线粗粗掠过父亲不敢细看,他当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开枪等于袭警,他要是犯了法,就是真正地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由无辜者转变为同谋。
“别一错再错,漾漾,你才二十岁,你还年轻,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放下枪,啊?”
余漾恍惚了一刹,仿佛是被他的话提醒,原来他才二十岁吗?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过完了这一生呢。他无意识地摇着头,表情中藏着绵绵的哀伤,喃喃自语,“怎么重新开始啊?爸爸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如果死了……如果我当时死了……就好了。”
余章平只听到最后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心口像被撕裂一样疼。
两个人被直升机和缉私艇逼到绝地,钟坤知道,现在的他在狙击手的视点里完全就是一个静止的靶子,等待他的有两种结局,一是立刻被击毙;二是伏法,接受法律的制裁,不过以他犯下的罪,十有八九也要判死刑。
男人仍然面无表情,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天。他没告诉余漾的是,这段日子他不是被一个国家的刑警追捕,离开安沛后,曾经结过仇的死对头就通过眼线发现了他的踪迹,这些消息被卖给了国际刑警;再加上他厌恶被人操控,答应好苗伦的事临时反水,仇敌显然又增加了一个派系,黑白两道同时夹击,他就算逃出去也根本不得安稳。
从一开始,他争取的就只有逃跑的时间差,只要能进入公海,未来安全与否再议,他至少还能再抱余漾睡一个晚上,但警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硬件设施的差别决定了这一切,无论是快艇还是武器,钟坤临时弄来的东西与警方的军用资源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在他就快抵达公海的时候,意料之内地被追上了。
只可惜,从来就没人教过他“认命”两个字怎么写。
直升机上的狙击手已经找好角度方位,瞄准了钟坤的头,正把就位信息汇报过去的时候,许清昼却突然道:“等等。”
他看到钟坤张扬的笑容,指了指船尾的水下,又朝他晃了晃手里一个黑色的装置,作势要按下去。
——引爆器。
艇上的所有警察都紧张起来,不约而同伏低身体后退了一步,一个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利用水下的炸药和他们同归于尽,也不算什么难事。最重要的是,人质还在船上。
许清昼额头的青筋都突兀地浮现,声嘶力竭地喊了声,“钟坤!”
余漾也愣住了,他不知道男人还做过这种准备,但他的心头竟生出一种解脱的感觉,以死相搏也好,同归于尽也好,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面对任何抉择了。
男人把余漾搂得紧紧的,有些神经质地在他耳边重复,“阿漾,我说过不会放你走,我死了,你也要陪我?好吗?好吗?”
余漾拥着他,啄吻男人的下唇,像是在反过来安慰他,“坤哥,坤哥,我不走,我哪也不去……”
“好,好,你怎么那么乖,我的阿漾怎么那么乖。”他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整个人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躁狂,又有种没有退路的无惧和极端感,男人笑得得意又倨傲,朝外放话,“阿狩,你看,你注定要输给我的……”
许清昼那张俊秀的脸都扭曲起来,他双目赤红,怒吼着打断他,“我他妈认输了!我他妈认输行不行啊!”
他承认了,他是一个配角,从来都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轰轰烈烈的爱恋,自己的感情被深埋心底,他可以装作不在乎,把重心都投入工作,但是要他看着余漾的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看着他的鲜血染红海水,他怎么做得到?他该有多痛啊。
他突然痛恨曾经的自己,为什么要做警察?为什么要卧底金三角?短暂的拥有再失去,倒不如从来都没得到过。他能不能也自私一次,干脆放弃追捕他们吧,任凭他们跑到哪里去,只要余漾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还好好的,说不定也会快乐地笑。
可是,可是,他不能动摇,他没有选择的权利。许清昼看到钟坤坚定的眸子,这个男人向来是一条路走到黑的,认定了什么从来不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他忽然想,他若是连这点坚持和责任都没有,就真的一点都不如钟坤了。
他握着拳无视别人的劝阻,径直要登钟坤的船,可他才刚踏上一只脚,警察们都看见钟坤的动作,纷纷惊呼道,“别按!!”
一声巨响在头顶轰鸣,紧接着是七八声爆裂的声音炸在天边,警察们惊慌地抓住附近的固定物,生怕被爆炸掀进水里。可他们马上又发现,船只和海面安然无恙,天边盛开起大片大片的彩色烟花,耀亮半个夜晚。
所有人都看到,引爆器只是个假模型,或者说是个精密的儿童玩具,它没有触发炸药的爆炸,只是弹出了一颗粉红色的水果糖。而爆裂声源自于缤纷绚烂的烟花,它们在天边接连不断地绽放着,发出善意的提醒,今天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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