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的羊剪绒的帽子,就是从一张羊皮上剪下来一面绒做成的遮耳圆帽,在那年代属于特昂贵时髦的穿戴。一顶帽子十几块钱,普通人家舍不得买,只有部队子弟才弄得到。他穿的懒汉鞋,俗称“片儿鞋”,是托人从上海弄来的,比北京本地产的高档。北京产的片儿鞋是灯芯绒的,满大街人都穿,高干子弟嫌那个特别土;上海产的,是黑色重复呢织成的、带白边、白色塑料底儿的,跟别人不一样,这叫拔份儿!
他们骑的自行车,都是28的飞鸽牌或者永久牌带大链套和转铃的车,往返城里城外,从复兴门、礼士路往厂桥方向呼啸而过。这样一整套装备行头,就代表着那一代大院子弟从内而外豢养出的优越感和从小享受的社会地位。
楚瑜这号半大小子,养尊处优,胡天胡地,不惹事儿才怪。
有一天傍晚他在外面吃饭喝了几瓶啤酒,嘴里带酒气,带着他那一帮“战车队”的混混朋友,开进大院来了。
大院门口有警卫,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乱入。
要是平时,三两个学生在门口说,“我们找楚师长家孩子”,哨兵都认得,都会通融,一点头也就进去了。
但是这天,一是天黑了,警觉;二是楚少爷喝高了,满嘴胡咧咧,几句话就呛起来;三是这帮混混人太多,十好几个,警卫说什么也不敢放进去,怕闹事儿。
楚瑜眼底发红,衬衫前襟敞开着露出因为酒醉而发红的胸口:“你有毛病啊,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
小战士拦着说:“你可以进,其他人不成。”
楚瑜说:“我朋友,就是我的人,我说能进就能进。”
小战士说:“不符合规定,不成。”
楚瑜骂道:“你妈X,你敢管我?老子在这大院里多少年了,老子来的时候还没你呢!我还告儿你了,这院里的规定是管你们的,不是管我的!”
楚瑜很狂,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他在这座部队大院里住十多年了,他就等于是在这大院里出生的孩子,谁还不认识他?
当天如果是熟人站岗值班,在大院混久了,都是老兵油子,认识楚少爷这一号横主、愣主,不跟他一般见识,也就放进去了。可是这天偏偏是一个新兵班值勤,新来没几天,事实上,就是前一阵跟随霍师长一起从外地调来的。
新来的都是从济南军区调来的年轻士兵,占了半个警卫连,一水儿的山东大汉,高大英武,最适合在机关门口站标兵岗,可帅了。
楚瑜一向看不惯新来的。同是大院子弟兵,难免分出派别,各有各的山头。他是本地人,有优越感,他心里瞧不起外面来的。
双方很快呛起来,谁也不妥协,不退让,人多,七手八脚,就推搡起来。
很快发展成动手,楚瑜抄家伙,跟对方几个人打起来。
双方积怨也有由来,楚大少爷不是省油灯,平时手欠飞小兵的帽子,扎人家轮胎,拔人家的气门芯儿,这种损事儿没少干。
楚瑜顺手扛起他的28飞鸽自行车,挺沉挺大的家伙事儿,兜头照脸向对方砸下去……
楚珣在家里写作业,从楼上听见有人在他们家楼底下喊他妈妈,“你们家老大,在门口跟警卫连的人打起来啦!”
楚珣一听这话音儿,丢下课本,飞快地跑下去。
说老实话,他哥在院里院外跟人打架,也不是第一次,楚珣人小心大,一听就猜得到怎么回事儿。
也是碰巧,当晚在传达室的人里,除了那一班警卫员,还有霍师长家的二儿子。
霍传武在传达室里玩儿枪来着,跟几个小老乡要了一副牛皮枪套,别在自己裤腰带上,挺自豪的,踢着步子、背着手走来走去。
楚瑜掷了一回自行车,又顺手抄起一根木头棍子,啪就是一棍子。
他那一棍子抽得没轻没重,有点儿狠,打在对方一个小兵右手小臂上。就那一下,棍子竟然打折了,当场听见骨头发出的咔嚓声。
那小战士挺年轻,看起来其实比楚少爷大不了两岁,这一下疼得眼泪就下来了——右手前臂骨生生地给砸折了。
折掉的半截木棍子弹起来,飞出去,溅起几片木屑木渣子。
其中一块尖锐的木屑,足足三寸长,崩起来,崩到了旁边站的霍传武。男孩个儿矮,木屑正好崩到脸,戳到眉骨附近,血“哗”得一下就涌出来……
楚珣跑过去,不偏不倚就看到这一幕,霍家小二两手张着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半边脸迅速染血。
旁边一圈儿打架的都愣住了,小兵们也吓坏了,这可是师长的儿子。
“小武!!!”
“伤哪了?!”
楚珣那一瞬间也有些害怕,从来没见过这多血。
他抓住那男孩一只胳膊,脑子还算清醒:“快去卫生站。”
霍传武被血蒙了脸。那块木头屑和着血,也看不清扎在哪里,可能是眉骨,可能是眼皮,也可能是眼球!楚珣看见霍小二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再用牙咬上,血水流了一脸,可是竟然没哭出来。
这男孩淡定地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出一手的血,看着自个儿的手掌心。
霍师长新来没几天,自家小子就被楚师长家儿子打破了相。 第九章山东帮VS北京帮 打见了血,这架也就打不下去了,几个警卫员着急麻慌,抱起霍家儿子往卫生站跑。
楚珣手里沾了几滴带体温的血,霍家小二的血。
血迹迅速凝结在他手掌心儿里,看起来,像手心里攥了几颗红豆……他心里一动,也跟着跑去医务室。
医务室原本晚上都关门了,只有一个值班的中年女大夫,织毛衣看电视呢,一下子进来俩外伤急诊的,都是血,女大夫先就傻了。
女大夫说:“你这、这、这不行,眼睛都扎了,我看不了。你们送隔壁301或者武警总院。”
警卫员着急地说:“大晚上的怕来不及,您先把伤处帮我们清理了,耽误了万一真把眼睛弄坏咋办?”
女大夫瞧见那血啦呼呼的伤口,咂嘴道:“……我就没清过这个,我不会缝眼睛。”
警卫员气得:“打毛衣你会,缝伤口就不会了,当个啥大夫啊你?”
这女大夫确实就会织毛衣,也是军区哪个当官儿的家属,连护校都没念过,平时只会给人开药,给拉肚子的开感冒灵,给感冒的开泻立停。
警卫员跟女大夫其实就拌两句嘴,也就半分钟工夫,霍传武站在医务室里,半张脸披着血,斜眯一只眼瞧见墙角有一脸盆水,脸盆架上方挂一面小镜子,估摸是女大夫每天洗脸擦油照镜子的地方。他过去把手浸没在脸盆里,一盆水迅速绽出嫣红血色,然后自个儿对着镜子,特淡定地伸出二指,生生地将眉上那块两寸长木头屑子给夹出来了。
警卫员和女大夫一回头:“……”
男孩重新在洗脸盆里涮了涮手,无辜地看着众人,你们都盯我干啥?
小爷一脸血好看?
楚珣扒门看着,看到霍小二薄薄的眼皮沾满血珠,睫毛浓密,长得俊不俊他没看出来,够压得住场子是真的……
警卫员跑到家属区叫了一位老军医来。
霍传武的脸破了相,还算运气,木屑没戳进眼球,而是扎到眉骨肉皮里。医生把血擦干净,重新露出这孩子一张俊朗的脸。
伤口挺深,缝了四针,因为是在脑袋上,打麻药伤脑子,就没打药,直接缝了。
老军医缝完针,由衷说了一句:“小子,能扛,当兵的料儿,真给你爸长脸。”
几个大夫后来议论说,隔壁屋胳膊折了的那小兵,掉眼泪来着;这个脑袋豁了的小屁孩儿,竟然就没掉泪。
楚珣一直趴门框撩起门帘看,心里莫名揪着:那个长了一对漂亮眉毛的男孩,眉毛会不会缝成一条蜈蚣还能好看吗?
缝针的情形太可怕了,他看着看着,就没忍住,跑进去,拉了对方的手,那男孩手在抖,出了很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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