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连连点头:这种事情,谁不好奇?
江停云道:“当时散人就告诉我:神仙改不了凡人的命数,但凡人自己却可以。”
说完这一句,见张学士若有所思,贾赦却仍旧兴致勃勃地盼着他说,他也不卖关子,直接就说了个清楚明白。
“人刚生下来的时候,寿数几何生死簿上是既定了的。但人的一生很长,中间总有变数。
若是这人好积德行善,天道有感,自然使他少灾少病,增幅添寿;
若是这人好逸恶劳作恶多端,天道又有感,便是有福有寿,也都削减了,甚至于不得好死。”
张学士连连点头,“善人自有天助,恶人自有天收,原也是这个道理。”
贾赦却是蹙着眉头,有些忧心重重。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张渊居住的明德堂,张学士低声叫守门的婆子开门,嘱咐她勿要惊动了大爷。
那婆子轻手轻脚地取了钥匙开了锁,慢慢把门拉开,正要请安,却被张学士抬手止住。
“噤声!”
那婆子诺诺而退,不敢再来献殷勤。
哪知道,一行五人才踏进院门,便听见“吱呀”一声,明德堂正屋的门开了。
“来者何人?”张渊不悦地喝问。
张学士怒从心头起,“你这孽障,且张开眼看看我是谁?”
张渊面色一变,待看清了来人里竟然有个道士打扮的,他简直目呲欲裂。
“爹,辛儿待您和娘一向孝顺有加,您连条生路都不给她留吗?”
张学士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手指指着他,一口气不上不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老爷,你消消气,消消气。”钟夫人赶紧给她拍背顺气。
一旁的贾赦看不过眼,蹙眉道:“渊儿,你爹为了你病得都起不来了,还强撑着病体跟了过来,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爹说话?”
张渊脸上露出愧疚之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爹,娘,是孩儿不孝,一切都是孩儿的错,你们千万不要迁怒辛儿,是我硬留着她不放的。”
钟夫人捂着嘴扭过头去,隐隐传来啜泣之声。
她儿子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呀,此时却跪在地,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做母亲的何忍猝睹?
“儿呀,你先起来,起来好好说话。”钟夫人终于忍不住,疾步上前,要把儿子扶起来。
但张渊的膝盖却似乎在地上生了根,任钟夫人一介女流,如何能与他比力气?自然是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忙乱之际,谁都没有注意到,三郎和江停云迅速对视一眼,都微微点了点头。
“福生无量天尊——”
三郎诵了一声道号,朗声道:“居士何必如此悲观?你又怎知贫道来此,不能助你夫妻团聚?”
张渊愣住了。
在场之人除江停云之外,都愣住了。
于是,江停云也不得不假装自己愣住了。
“……上人此言当真?”张渊的声音里满是颤抖,只觉得难以置信,却又万分渴盼这是真的。
三郎歪了歪头,时刻不忘维护燕赤霞的人设,“只要有好酒,一切都好说。”
“好酒?”张渊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有有有,我这就去拿。”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着急忙慌地伸手去挖,“这里有酒,这里有酒,当年我和辛儿一起埋下去的。”
当年他与上官辛夷夫妻情浓,对赵明诚与李清照赌书泼酒的神仙日子十分向往,便照着古方亲手酿了酒,一起挖坑,埋在了这石榴树下。
只是这坛酒,终于没等到主人挖出来,一双鸿雁便只余知影流连。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
若非父母尚需奉养,便是千山暮雪,失伴的鸿雁也会不离不弃,追随而去。
爱妻仙逝的那三个月,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半是清醒,半入迷梦。
一边是理智提醒他还有责任,一边是感情催促他追随伊人。
就像有两只无形的大手,不停地来回拉扯,他只恨分身乏术,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还他个孝义两全。
若非至交好友告诉他,焚烧犀香可通鬼神,他怕是永远都无法从那种状态中走出来。
只是犀香难觅,他辗转两年,多方打探,才终于得到了区区三两。
对着爱妻的牌位将犀香燃起,亲见爱妻香魂的一瞬间,张渊迟了两年多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心头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是哽咽难言。
欣喜才生,忧虑又现。
此时相见固然欢,他日别亦难。
区区三两犀香,又能够他们夫妻团聚多久呢?
好在上官辛夷虽然也欢喜夫妻重聚,但她到底顾念丈夫的身体,这半个月来不住地劝慰,终于将张渊的极端想法打消了几分。
现如今张渊只想着,趁犀香还未燃完,他们夫妻就像从前一样,赌书调香,恩爱情浓。
等着三两犀香燃完,便是他们夫妻彻底缘尽之时。
此后张渊若是有心,再续取一房生儿育女也罢;若是无心,从族中过继一个嗣子精心教养也好。
他还有父母高堂健在,到底不能只顺着自己的心意,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只是这等绝望之言,他实在是不想说出口,张学士夫妻不明就里,只看得见儿子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消瘦,心里哪能不着急?
于是,就有了张学士情急卧病,江停云和贾赦听闻之后,前来探病这一出。
也是上天垂怜,他们夫妻缘不该尽,张渊半信半疑之下,也生怕这位道长反悔,连工具都来不及寻,愿徒手去挖数年前埋下的陈酒。
徒手挖硬土,效率如何可想而知。
江停云左右看了看,没看见什么趁手的工具,便走到钟夫人身侧,低声请她去寻个铲子也好,铁锨也罢。
至于从外面搬几台美酒进来,为了照顾张渊的精神状况,还是别了吧。
被他一提,钟夫人才反应过来,急忙走到门口让人去寻铁锨。
不多时,一个小厮便拿了铁锨来,江停云伸手接过,走到石榴树下,把铁锨递给了张渊。
“张大哥,用这个挖吧,快一点儿。”
张渊扭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手里的铁锨眼睛一亮,一把将铁锨夺过,嘴里不住道谢,手也没闲着。
“多谢云弟,瞧我,都急糊涂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铁锨触到了一块硬物,张渊就知道,这是挖到坛子了。
接下来,他也不敢使大力,生怕把酒坛磕破了,只小心翼翼地把浮土一点一点铲了出来,露出了早年藏下的两瓮酒。
“上人,酒在这里。您看,这两坛行吗?”他小心翼翼地看向三郎,生怕高人觉得这酒不好,就不救他的妻子。
这般的痴情种子,数百年也出不了一个,饶是三郎为神多年,见惯了生死离别,每每遭遇这种事情,还是忍不住暗暗叹息。
“还未开坛,便见酒香,当真是好酒!”三郎正色赞叹,给张渊吃了一颗定心丸。
张渊紧绷的心神一松,便觉头晕目眩,整个人显些栽倒。
“张大哥,小心!”江停云一把扶住。
张渊却已是喜极而泣,顺手推开江停云,跪倒在三郎面前。
“上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辛儿吧。把我的寿折给她也可以,只要能救她。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三郎叹息了一声,从广袖中取出六册书卷,放到了张渊面前。
“你把这几册书拿回去,让上官夫人好生研习。只要她能一朝悟透,你们夫妻自然情长。”
至于不能悟透又如何,三郎没有明说,也不需要明说。
贾赦好奇地伸头看了一眼,却见最上面那一册书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基础数学。
不过,这字迹怎么有些熟悉呢?
他微微眯了眯,不着痕迹地看了江停云一眼。
——这个云哥儿,真是太不谨慎了。虽然焕娘是闺阁女子,也不能保证别人没见过她的字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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