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在唐釉几百年的生命里,他和人鱼一族的交集不算少。
甚至可以说是频繁的。
小水母对人鱼一族的好感度也很高。
沈寂宵思索了一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小水母曾经提过的那条人鱼:叶塞罗·尼娅。他四望一圈,想要找到一些关于那条人鱼的信息,可惜这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他完全没有办法分辨出那些东西是属于五百年前的时代。
该恶补历史了,他暗暗地想。
意识空间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但讲述故事的时间长了,唐釉抬起眼看了一下沈寂宵,默默地拉了他一把。于是风云搅动,场景变幻,他们坐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捡拾记忆的贝壳。
浪花和砂砾的触感都十分逼真,沈寂宵蹲下来,触摸埋藏在沙子里的物件,抬头便看见唐釉背着手从浅浅的浪花里走来,蹦蹦跳跳地踩着水坑,细软的白发在脸庞边上起起落落,镀了一层金色的阳光。
“累不累?”他问。
“怎么可能累?”
“好的。”小水母在岸上蹦蹦跶跶地找了一个柔软的地方,铺着细沙,“你过来。”
其实仔细看还是能够发现这里不够真实,仍旧是小水母的意识空间深处,海浪是精神力的一种具象化,推上岸的奇怪物件则是那些零碎的记忆。
夕阳悬挂在空中一动不动,永恒地绽放着橙色的暖光。
“我发现我一个个讲过去可能要讲几百年,所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这样或许能更快一点。”
“你变聪明了。”沈寂宵点点头。
“嗯?”
唐釉慢了一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你觉得我很笨吗?”
眼看着小水母要反应过来了,沈寂宵赶紧伸出手揉他脑袋,直到两个人一起躺在沙滩上,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被椰树叶裁剪成有趣的形状。
“小沈你对人类的认同感更高呢。”
沈寂宵看了眼自己的两条腿,又看了眼小水母:“你呢?我一直没有问,你在意识世界的深处为什么也是人类的形态。”
唐釉伸出手指,对着光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他罕见地沉默了。
“我应该是水母。”
“应该?”
浪花拍上岸,打上来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几只小沙蟹从石头缝隙里钻出来,搬着东西运送过来。
“这是……”沈寂宵看见了一些碎裂的珍珠。
“最最久远的记忆。”唐釉很珍惜地把它们捧起来,“我已经记不清了。”
“噢……”沈寂宵的耳朵竖起来了。
唐釉在沙滩上一按,很快便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水坑,倒映出他和沈寂宵的脸。唐釉又把碎裂的珍珠投进去,逐渐荡漾开的水波模糊了影像,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并且出现了全新的倒影。
可惜就是太模糊了,周围环境和细节几乎全看不清,只能看见一条人鱼在游动。
乍一看,沈寂宵还以为那是自己。
那条人鱼的尾巴和他的颜色很像,但动作极为优雅,她的面容已然模糊了,可单单看着这模糊的记忆,都能叫人感受到对方身上透出来的、由内而外的向上的活力。一条几乎完美的人鱼。
“这是年轻时候见过的人鱼族。”唐釉像沈寂宵介绍,“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很少,我也只能找到这些。”
意识世界的变化极快,转瞬间水镜已然变成了一颗浮在空中的水晶球,模模糊糊地装着一条蓝色的人鱼。
“我也去看了人鱼族的相关记载,稍微回忆起了一些事。”唐釉说,“那时候人鱼一族和人类的关系还不错,会有贸易往来的那种,又很多便利生活的物件被魔法保存下来,一直用到现在,比如那些火烧的陶罐。”
这算是解答了沈寂宵的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尼娅吗?尼娅就是人鱼一族里,和人类格外亲近的一派,那时候……我想想,变形魔法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人鱼和人类的贸易往来只能局限在岸边。”
“尼娅和一些人鱼有段时间特别热衷于能变成人类的魔法。”
“那你呢?”沈寂宵忽然问,“你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唐釉一愣,仿佛整个水母脑袋都顿住了,很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不记得了。”他的脸慢慢红了,原本惬意放在沙滩上的腿慢慢蜷起来,像只沙滩上的小寄居蟹,想把自己卧进沙里。
“我那时候好像真的只是一只特别小的水母。”他的声音细若蚊咛,带着点说不出来的羞恼,“就是那种,我们平常见到的,笨笨的说不出来话的小水母……我打赌你见到都没法认出我,把我丢水母群里,谁都没法找到我。”
沈寂宵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但他又无端很在意“找不到我”这句话,顿了顿,把小水母很仔细地装进自己的眼睛里:“我一定能够找到你的——所以你那时候并没有和其他水母们呆在一起?”
唐釉回答地极为干脆:“是呀,我当时和人鱼们住一块儿。”
怪不得。
唐釉对人鱼一族的好感度如此高。
“你那时候接触到了一些变成人的魔法?”
“不能这样说,以前的魔法还没有特别具体的分类,也没有现在丰富,用现在的眼光看,以前的魔法只是类似用石头暴力砸开贝壳,大家普遍不会特别精细的操控,哪怕是精神力充沛的人鱼。”
沈寂宵:“我以为魔法自古以来就有了。”
“魔力确实如此,但现在大家用的魔法,历史还不算长,而且魔法的更新换代太快了,我有时候都跟不上魔法被研发的速度。”小水母摇摇头,“你肯定没法想象,在几百年前,学会一个发光魔法都能被人供起来。大家更习惯用精神力,而不是魔力来完成各种事情。”
“魔力需要勤加练习,而精神力,往往更看重天赋。”
“聊远了。总之在那个时代,变成人的魔法还非常的遥远。尼娅说起这个的时候,更像是一种美好的梦。她希望人鱼能够到岸上去,了解更多的知识。”
“但人鱼们还是没有到岸上去。”沈寂宵说,“我们很少听到人鱼相关的消息。”
“因为不敢嘛。”唐釉说着残酷的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在两百年以前,靠近大陆的人鱼都被捕杀了,有人类认为吃掉人鱼的血肉就可以获得长生。”
那可真是太残酷了。
沈寂宵完全理解人鱼对人类的仇视。
……
年轻的人鱼就这样听小水母说起很多年前的往事,一件又一件,大多细碎且不连贯。有的他能听懂,有的却只能含笑点头。
多可恨呀。他想。为什么他就不能和小水母一起长大呢。
意识世界里的光是恒定的,代表主人稳定的精神,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沈寂宵看着夕阳,又看着坐在沙滩上的唐釉,看着他捧起贝壳和珍珠,看着他干净的脸颊被阳光照射成半透明,好像一切都被凝固。
“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追求永生了。”沈寂宵忽然说。
“嗯?”唐釉显然不理解。
“因为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逝去,因为人总是贪婪。”沈寂宵静静看着唐釉,“因为我会期望此刻变成永恒。”
小小的水母更加无法理解:“可是现在这一刻也没什么特别呀。”
忽然安静了。
人鱼蹲下来,细心地替唐釉擦去膝盖上的沙子,抱着他,在清澈的海水中洗干净那些贝壳与珍珠。唐釉化形了也不大,小小一只,很轻易就能被完全抱住。
他捉住他的手,直到柔软指缝内的细沙也被洗净。
小水母很乖巧地等着人鱼的动作,却迟迟没有等来回答。他微微偏头,能感受到沈寂宵的呼吸和视线:“所以为什么呀?”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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