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一声“师父”,他眼神黯了黯,但并没有抽回手。比起祝双衣呼吸滚烫的沉睡,他更希望他能醒过来。
座下白骨又在叫嚷。
“怎么还不醒?!”
“那么能睡?”
“瞅着像是中毒了!”
“中毒?”
“我来瞧一瞧!”
“让一让!让一让!”
稀里哗啦的,船尾处一只手骨挤到祝双衣旁边,从船底伸出来,在祝双衣手腕上试探着,欲放不放。
贺兰破说:“你放吧。”
便听“嘿嘿”一声,那只手骨给祝双衣搭起了脉。
片刻后,手骨举起食指画了两圈,煞有介事:“嘶……是中毒!”
其他骨头当即搭腔:“中毒?什么毒?”
“春药吃多了!中的毒!”
一整条船的白骨安静下来,有几个骷髅头转过来看向贺兰破——虽然那骷髅里并没有眼睛,但贺兰破还是察觉出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的意味。
他无意去解释,只对手骨问:“有法子解吗?”
“有啊!”
祝双衣头顶下方的白骨堆里突然窜出一根极细的骨针。
“嘿嘿……我以前……在船上……是专管放血的……嘿嘿。还是个大夫呢!”手骨说:“穴位上放点血就成了!”
贺兰破用指腹摩挲着祝双衣湿润的发际,算是默认。
这边祝双衣放着血,贺兰破心想,像它们这样,身体各个部位聚散自由,各司其职,倒也方便。
一群骨涡自然是不知道他这么拿它们消遣,捧着个宝贝似的把两个人送上岸,眼瞧着贺兰破抱着人下船了,它们集体哑声,只听见吸气,听不见出气。
贺兰破问:“有话要说吗?”
“那个……”
“等他醒了……”
“让凤辜把我们的咒解了吧!”
“就是!”
“凤辜不解,他来解也成!”
“我们不挑!”
“在海里关那么几十年,苦也受够了!”
“下辈子再也不当海盗了!”
“帮帮我们吧!”
贺兰破微微颔首:“我尽力而为。”
“谢谢公子了!”
“有劳了!”
“阿弥陀佛!”
“要记得啊!”
“……”
贺兰破抱着祝双衣离岸渐远,行至林中,找了处干燥宽阔的地方,将人放下,再卸了刀剑,就近生起火堆,最后才靠着祝双衣坐下休息。
想来那手骨主人以前在船上做大夫时水平不低,祝双衣几个穴位放了点血,睡到半夜,药效散了,真就恢复了清醒。
他下意识抓住搭在自己右颈侧的胳膊,顺着往上看,才见贺兰破靠树坐着,而自己正横卧在对方怀里,睡在贺兰破的腿上。
贺兰破的火堆生得潦草,因此燃得不往,仅有些亮光,照得两个人面容是橙黄色,但祝双衣还是发现了贺兰破的嘴唇略微发白。
他一动,贺兰破便醒了。
祝双衣想,这个坐靠的姿势睡觉本就不舒服,眼下他吵醒了人家,算是解决贺兰公子的不舒服。
如此,他帮贺兰公子一个忙,贺兰公子帮他一个忙,恩情就抵消了。
祝双衣在游轮上因为发情造成的愧疚一消而散。
贺兰破并不清楚他心里这点小九九,见他要起来,便扶着他与自己并肩坐好,因为不放心,在祝双衣坐定以后也没松手,左右扶着祝双衣的左胳膊,右手绕过后背扶着祝双衣的右胳膊,看着便有些搂搂抱抱的意味。
他对两个人之间这样的搂搂抱抱早就习以为常,更亲密百倍的事夜夜做过不知多少次。可十七岁的祝双衣此时并不知晓,虽然刚才早已暗自开导了自己一番,到底轮船上那门子春事到现在也不过三两个时辰,他身上的愧疚感散了,疼痛感还没散,身体动一下,下头就疼一下;下头疼一下,记忆里贺兰破的手就在那动一下;贺兰破在记忆里动一下,他叫的那声“贺兰哥哥”就在脑子里回响一下。
祝双衣肚子里憋闷着一百八十个想法,低垂着头,越想越沉默。
沉默着沉默着,他就沉默到贺兰破怀里去了。
还是靠着人舒服啊。
祝双衣全身软绵绵的,心道这贺兰公子怎么就长得刚刚好——刚刚好能让他脑袋一偏就靠在肩上,刚刚好胳膊一展就把他搂进怀里。
贺兰公子简直是为他量身而长的嘛。
想到这里,祝双衣长长叹了口气。
贺兰破听见他叹气,便问:“不舒服?”
祝双衣摇头,是太舒服了。荒郊野岭湿着衣服坐在火堆边当然不够舒服,可如果是九死一生差点丧命最后从海里逃回来的情况,那这会儿就实在很舒服。
祝双衣觉得贺兰破肩上的骨头都是如此恰到好处,能让他四平八稳地枕着,既不摇晃,也不硌头。
他大脑放空,便不自觉喃喃道:“也不知小鱼睡了没有。”
“睡了。”贺兰破一边用手指扒开祝双衣头顶的头发检查头皮,一边说,“他很聪明,你不用担心。”
祝双衣不由地笑道:“你都没见过他……你在做什么?”
他先前放血时有几次骨针是扎在头上的,两个人都在水里泡过,头发没干,贺兰破怕他伤口被湿头发洇着,一不小心感染。
“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贺兰破检查了他的头皮,又举起他的手掌被放血的穴位反复看,顺口问,“头疼吗?”
祝双衣摇头,见贺兰破正低着眼睛检查他的手,便又说了一遍:“不疼。”
贺兰破仔仔细细看了他双手,抬起脖子坐正时,发现祝双衣对着他若有所思。
他倒是很坦然的:“怎么了?”
祝双衣凝视他:“你……”
贺兰破等着他说完。
祝双衣眼神里带着点初生小犊般的探寻,似乎笃定,又不很完全笃定:“你喜欢我。”
贺兰破神色几乎没有波动,他只是告诉祝双衣这没什么好值得怀疑的:“喜欢你的人很多。”
“并不多。”祝双衣往后一仰头,靠在树干上,望着黑压压的天,“觊觎我的人很多,但他们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只有小鱼。”
贺兰破说:“那我喜欢你。”
那也还是只有小鱼。
贺兰破的语气实在平淡,平淡得不像在对人诉说真心,像在诉说今晚的天气。
可祝双衣认为他跟世上绝大多数人不太一样,任凭谁说话都有个三五不着调的时候,贺兰破似乎从来不会。他并不多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是落到实地的。他说放心,祝双衣就能敞开肚皮在他腿上睡到天亮;他说我来,祝双衣就能放下手头的事不用有后顾之忧;他说我喜欢你,祝双衣大概明白除了他再没人能得到贺兰破第二份偏爱。
所以他说今晚天气冷暖,天气就不会出现偏差,他说他喜欢祝双衣,祝双衣也不用多问一句真假。
祝双衣突然闭上眼:“要是我有很多钱就好了。”
贺兰破问:“为什么?”
“为什么?”祝双衣被他问得发笑,说得像谁会嫌钱似的,“有钱,就不用担心小鱼生病没有药,能把他平平安安地养大——他总是生病,兴许就是在我这儿吃得不够好;有钱了,我也不用……”
他没把自己今晚刺杀的事说出口,只咽了口唾沫道:“我也不用忍受那些整天对我打歪主意的人……不,有钱到一定地步,是没人敢对你打歪主意的。”
说到这儿,他扭头道:“对吗?贺兰公子?”
贺兰破说:“你很讨厌那样的人?”
“我讨厌就因为一张脸跑来献殷勤的人,花楼里遇到的实在太多。我讨厌花楼,可能天生就讨厌,也有可能是讨厌那些因为我的相貌对我图谋不轨的人,可我更讨厌我自己。”祝双衣承认自己实在算不上正直光明,要忍着讨厌穿梭在那些地方。其实穷苦日子也过得,就像他和小鱼,那么几个月也走过来了。他想兴许自己不是不能忍受清贫,只是不能忍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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