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棋仍高坐上首,门推开时她正歪身倚着扶手,指尖撑着额头若有所思。
经过柳藏大半个月的调养,如今她屋子里山空的气味比以往淡了许多。
贺兰破进门,站在堂中,她没有抬眼,只问:“祝神回来了?”
贺兰破:“嗯。”
“药戒了?”
“没有。”
“制药堂的说这个月你遣人往九皋园送了两次裂吻草,给他吃的?”
“不是。”
贺兰明棋突然望向贺兰破,目光锐利而森寒。
“那是给谁吃的?”她慢慢开口,“你?”
贺兰破垂眼,略略颔首,算是默认。
下一瞬,一条冰冷的皮鞭从几案后方甩了过来,细长的末端带着十足力道打到贺兰破脸上。从他的耳后一径到下巴,当即浮现出刺目的红痕,沿着下颌缓缓溢出血珠。
“我看你是疯了!”贺兰明棋拍案而起,“想死我送你,别找这么下作丢脸的方式!”
贺兰破果真是预料到了她这一场的目的,此刻别着头,任凭贺兰明棋打骂,虽不还口,但也不服软认错。
他明里暗里跟贺兰明棋犯倔,贺兰明棋一眼能看出来:“贺兰氏上上下下几十代嫡系子孙,有战死的,病死的,被人刺杀死而亡的,躺在床上老死的,还没一个是吃药把自己吃死的!”
她绕开长桌走到贺兰破跟前,抬手攥住贺兰破的衣领,盯着对方警告:“你这辈子承着贺兰家的头衔,就别想败坏贺兰氏的名声。我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若你不姓贺兰,就是吃药吃死,也与我无关。”
“再让我知道一次,你等着给祝神收尸。”她放开贺兰破的衣领,“别以为我做不到。喜荣华再大,也就是沾洲的一间酒楼;祝神再金尊玉贵,摔倒地上,也就是烂泥一堆。”
贺兰破下巴尖的血滴到贺兰明棋的手上,她扫了一眼,并没有擦,而是将身一转,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怎么?开始琢磨脱户脱籍,隐姓埋名,带着祝神远走高飞了?我劝你省省,贺兰家的人,死了都是贺兰府的鬼。”
“再说了,”贺兰明棋甩了甩胳膊,刚才那一鞭子挥得太用力,这会儿手便酸了起来,“祝神从你眼下逃走那一天起,就已经疯魔了。没了贺兰府的势力,你怎么拦得住现在的他?又怎么救他?凭你是什么小鱼?凭他是你哥哥?他发起病来,你喊一声哥哥,你看他是理你,还是吃药。”
贺兰破宛若雕塑的面孔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神态波动。
他忽然发现贺兰明棋所言非虚。如今的祝神,非暴力不可留住。
贺兰明棋见他眼神清醒了,便躺在椅子里换了口气,拿帕子不紧不慢擦手,放轻了语气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绝非贺兰哀那样的蠢货,怎么一遇到祝神就只会没头没脑地到处乱闯?你吃了药,跟他一样上了瘾,他就愿意同你一起戒了?溺水之人自顾不暇,你不想着拉他上去,反而先跳下水同他一块受苦,到时候两个人抱团挣扎,难道还能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不成?土匪下山还知道留人看寨子,你倒好,身先士卒,自己把后路断了!”
贺兰破沉静半晌,接过她扔来的锦帕,往伤口处擦了擦,对着满帕子的血低声道:“你说得是。是我病急乱投医。”
他离开枕霄阁,回到自己住处时正撞见柳藏春从祝神房里出来。
“柳先生,”二人行过礼,贺兰破便问,“柳先生看过祝神了?”
柳藏春笑着点头:“听说祝老板回来了,我就想来看看他的腿伤如何——咦,小公子这脸?”
“无碍。”贺兰破道,“祝神怎么样?可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柳藏春不明就里,“这话怎么讲?我去看他时,祝老板才睡醒,似乎很正常呢,也认得我。他忘记了什么?”
贺兰破便把昨夜的情况省去了一些锁链,再省去一些床幔,最后省去一些挣扎与反抗,简略地同柳藏春说了一下。
“唔,”柳藏春思索片刻,“裂吻草这药吃多了,难免糊涂。有时记忆错乱,也是无可避免的事。照小公子的说法,祝老板的症状该是有一段时间了,随着药量的增多,兴许迷糊的时候会越来越长呢。对了,今早我听贺兰姑娘说,或许小公子也在吃这药?”
贺兰破沉默了一瞬:“是。”又道:“日后不会再吃了。”
“欸——”柳藏春笑眯眯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温声细语地阻拦道,“这个药呢,寻常人吃,就是一天三顿,也不容易上瘾,即便上了瘾,也只是有些小小的依赖,偶尔不吃头疼几天罢了,三年五载地吃下去,才会影响康健。祝老板变成那样,应该是戚叔叔亲自出马,利用念力,一遍又一遍把他,呃,训练——能这么说——训练成了如今的样子,导致祝老板的身体对这味药的反应异于常人,一旦断药,便会有很强烈的反应。小公子若是想短期内吃成这样,还得请戚叔叔出马,也亲自训练一番才行。否则照你的速度,等你染上瘾头时,祝老板不出意外,应该已经吃死了。”
贺兰破:“柳先生的意思是?”
柳藏春接着说:“药,再吃几顿也没关系。只是几时吃,怎么吃,是背着祝老板悄悄吃,还是当着祝老板的面吃,如何能使这件事发挥最好的作用与效果,还请小公子仔细斟酌。”
贺兰破陷入了沉思。
柳藏春说完要走,才抬脚迈步,又被贺兰破转身拉住:“柳先生。”
“嗯?”柳藏春问,“小公子还有事?”
贺兰破欲言又止:“祝神的瘾,可有什么法子……比生戒要好受些的?”
柳藏春作思索状:“法子么……倒是有。不过……”
他说到一半,笑吟吟拍拍贺兰破的手:“小公子先让他答应戒掉,我们再谈吧。”
-
贺兰破进门时,祝神正站在窗边,双手撑在窗台,往远处眺望着,默默规划从这里到府外的逃跑路线。
他照着记忆在脑海中摹了一幅地图,以窗台为起点,以西北角门为终点,祝神计算好时间,抬起腿,准备跳出窗外:三,二,一——起!
贺兰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祝神?”
祝神浑身一僵。
他泄了力气,恋恋不舍地放下腿,装作无事转身道:“……小鱼。”
贺兰破似乎没注意他的动作,只是走近将他从头到脚看了看:“醒了?”
祝神因为心虚,不甚自在地点点头,又往窗外瞧了一眼,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任由贺兰破把他扶到榻上坐下。
两个人相对无言,他并不质问贺兰破是怎么把自己带回来的,贺兰破也不解释。
祝神依稀记得自己在丘墟的最后一幕记忆是蹲在雪地挖戒指,可那枚戒指眼下就在贺兰破手上戴得好好的。他最近常犯癔症,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在丘墟那大半个月便总梦见贺兰破,醒来之后见到的却是戚长敛。如今面对真人,祝神唯一能想起的却是和对方在丘墟的宅院中狠心说着诀别话,他的话说完了,贺兰破便把戒指扔了。如今看来,那似乎也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他选择缄默,怕说得越多,问得越多,到头来印证自己所言皆是梦境,闹了笑话不说,还让脑子更加糊涂不清。
坐了没一会儿,祝神的手按在小几上轻轻敲打:“小鱼。”
贺兰破“嗯”了一声。
祝神长呼吸了几口气,又咽了几口唾沫,最后忍无可忍:“我……”
他语气放得很低很微弱:“我该吃药了。”
祝神说完,几乎是屏息凝神等待着——要么是一场争吵,要么是一场静默。
可贺兰破只是又应了他一声,平静地从腰间拿出一小瓶药丸,倒一枚在掌心,朝祝神递过去。
祝神强装镇定,伸出去够往贺兰破掌心的手却十分急切,颤抖着捏着药,二话不说便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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