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呼吸愈发轻了,也不再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贺兰破仍旧望着脚下的雪,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可我忘了,自八岁起我便养成了习惯——除了你的话,谁都不信。所以今夜我想听你亲口回答一次——祝神,你还在吃药吗?”
祝神眨了一下眼:“没有。”
贺兰破说:“真的没有?”
祝神毫不犹豫:“真的没有。”
容晖抬眼看了祝神一瞬,很快又低下去。
贺兰破沉默了半晌,再说话时已听不出个中语气:“没有就好。”
正静悄悄走着,前头不远处人头攒动,又是一群人拢着灯火朝这边走来。比之贺兰破和祝神,对面就热闹得多,一路过来说说笑笑,离得近了,容晖先一眼认出里头最中心的人:“柳大夫?”
疏桐拨开人群,福礼道:“二公子,祝老板。”
柳藏春双手叠在身前,笑眯眯点头:“祝老板晚上好啊。”
原来这柳藏春白天一大清早起来就听陆穿原在酒楼里骂骂咧咧,拉过十三幺一问才知,是祝神带着容晖刘云半夜一声不吭又跑贺兰府去了。柳藏春一听,当即以“给祝神看病”为由,后脚也跟来了贺兰府。
到了飞绝城门口,没有名帖,没有令牌,连个通行证柳藏春也拿不出一张来,他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解释道:“我是昨天同贺兰姑娘一并坐车回来的柳先生,只因有事,没随她进城来。你们去问问,我是贺兰姑娘的救命恩人呀——对呀对呀,就是贺兰明棋,是我把她从海里救起来的呀。”
于是乎,一时间,柳藏春这个“贺兰明棋的救命恩人”的名头从城门口传到了贺兰府,正逢早前前去接应贺兰明棋的亲信骑马过街,认出柳藏春,听闻对方与祝神亦有渊源,又特地来此,想起贺兰明棋那日在众目睽睽下承诺柳藏春改日登门拜谢一事,更是不敢怠慢,当即接了人往贺兰府送。
柳藏春一下马车,便被疏桐领着的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往里来,因他生得斯文可亲,说话又总是温声细语,一身粗布青衣,没什么气派架子,底下人便一时没了规矩,围着他窃窃私语,多是问他那日出手相救自家姑奶奶的事。
举凡碰上“听闻柳先生救了我们主子”这般问题,他一概点头直道“是呢是呢”、“没错没错”、“就是我救了贺兰姑娘”云云,总归是一个直认不讳,有功就顶的姿态。从府门一直到去枕霄阁的路上,府里慕名而来、看了又去的人是一拨又一拨,都是想瞧瞧这位传说中救了贺兰明棋的大恩人是何等模样。不过半个时辰,他柳藏春的盛名便在贺兰府里里外外传了个遍。
贺兰明棋安坐枕霄阁大堂,还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祝神听柳藏春是来给自己看病的,又看他如此阵仗,倒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客气道:“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柳先生与我,明日再会如何?”
柳藏春依旧笑着说好。
祝神回房吃过了饭,第二天趁贺兰破不在,柳藏春也还没来的当头,拉着容晖溜回十六声河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同容晖吩咐:“打探打探沐得带领的那一队天听教徒现在落脚在何处,叫底下人盯着——二对一地盯,每个教徒都派两个人轮番看守,有什么举动立马报给我。”
说着又问:“垂野回去了?”
殷垂野,便是两个月前还在喜荣华吵吵闹闹、与贺兰破争风吃醋的那个十六岁少年,整日“祝神哥哥”的不离口。他本是十二年前那个医馆老大夫的孩子,祝神离开后的两年,山匪下山抢劫医馆,将大夫杀害,正要对孩子下手时,碰上南方路过的一个中将,将孩子救了下来。正好那中将膝下无子,光棍一个,便把孩子带到南方,取名殷垂野,当作亲生的养了下来。
祝神做了生意有了闲钱以后,曾派人去医馆寻过大夫,那时才知故地早已物是人非。几经辗转之下打听到这个孩子的下落,本想着就此相安无事,哪晓得殷垂野自小贪玩,有次跟着父亲外出,偷跑来十六声河,不知天高地厚惹了几个江湖人士,还是祝神及时出手才将他救下。那都是殷垂野十岁左右的事了。彼时他早已记不得眼前的祝神就是当年的“漂亮哥哥”,只单单对着祝神一张脸看花了眼,赖在祝神身边不肯走,还是他父亲来亲自把人打了一顿才将他揪回家,此后许多年,殷垂野逮着机会就要来喜荣华胡闹几天。
今年他来,正好碰着祝神出事,想凑热闹又没本事,在客栈待了一晚,就被随从催着回了。
“回去了。”容晖说,“垂野公子的父亲年前升了上将,本是南方龚氏的部下,两年前龚氏便归顺了顾氏,现下看来,他与小公子更是水火不容了。”
祝神扯过一条毛毯搭在腿上:“天听教一到飞绝城,垂野就被放到十六声河来了。来了一天,他那两个随从又催着他走了。你说,他父亲让他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容晖正给他添茶,听到这话不禁愕然:“难道垂野公子……”
“不是他,”祝神摇头,“垂野心思单纯,还是个孩子。你下去查查护送他来的那一队部下进入十六声河以后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他父亲手下人不多,再去查查那些人每次出兵和天听教在沾洲的行动轨迹有哪些重合。”
容晖低声道:“您怀疑顾氏和天听教……”
“先去查。”
“是。”
与此同时,祝神过上了两头瞒的日子。
在喜荣华,陆穿原配制的裂吻草交由容晖保管,早已不够祝神吃了;过了两天,正是二十五那日,祝神外出,却不带容晖,只要了刘云护送,马车长驱飞绝城,抵达贺兰府西北角的一个小门,拿了药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容晖受限于认知,对他的行动不敢多问,陆穿原便毫不知情;刘云在祝神的授意下对此更是只字不提。
祝神吃完了陆穿原给的三十颗裂吻草,摸摸口袋,还有六十颗。
次月初,贺兰氏的围山冬猎开始了。
说是冬猎,其实就是在贺兰氏领地的两个山头放几批圈养的虎狼和一些野鹿,供人玩猎。贺兰明棋喜欢打猎,只是怕热,因此一年春秋冬三季贺兰家都有围猎活动。
贺兰破要去,自然少不得祝神陪着。
这天容晖在屋子里给祝神收拾包袱,一面收拾,一面嘀咕:“这柳大夫也真是的,说是来给你看病,跑去贺兰府就不回来了。”
“不急。”祝神站在床头,盯着那柄藤蔓缠绕的剑若有所思,“他既来了,哪天看都一样。”
——这哪能一样?肯定是早些看就早些治了,早点好。
容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又觉得祝神根本听不进去,干脆不吭声了。
祝神举起手,缓缓从剑的顶端摸到剑尾,忽然从床头取下剑:“把它也带上。”
自打目睹祝神那晚杀人后,容晖对这剑天然生了股忌惮,仿佛它是什么邪物。他总是要把那夜祝神癫狂的原因归咎在其他什么东西身上,兜兜转转便是这把剑最合适,否则容晖便无法宁静,难以自抑地去思索变成邪魔的究竟是剑,还是祝神。
他久久没有接过,祝神的声音也冷淡下去:“你害怕,就让刘云上来。”
祝神还是那个祝神,不动声色洞悉着每个人眼底的想法。只是以前的祝神是收纳百川的水,如今却成了横指千峰的剑。
容晖抬手接过剑,正要往箱子里放,又听祝神说:“收进夹层,别让人一翻就看到。”
去猎场的路上祝神依旧是补觉,贺兰府的人马在前,祝神的马车在中末端,时不时会有骑卫驾着马下来给他们送水送点心,行至一半,大军驻扎休息,祝神没胃口,吃了补药便不肯进食。容晖正发愁,贺兰破端着煨好的山楂汤过来了。
好不容易喝完汤,祝神兴起吃了几口点心,便说下车透透气。
正站在草地上晒太阳,辛不归从远处骑着一匹快马过来,屁股后跟着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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