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会惦记胥阙的碑是否还安好,岚花雪如果还记得是李陵舟阻断了她的亲事会不会炸,他还会想念七十一岛上清凉的海风,还有山坡后腼腆的幽灵一家人,他们是不是一直相亲相爱晒太阳。
他最想念的是这一切的主人,想念李陵舟,这些想念,在深夜里无处安放,令他的心脏都在钝痛。
如果当时遗忘也便算了,可他们偏偏又重逢,就像允良说的,是命运的必然,他必然要记起李陵舟,必然要在漫长的人生里不间断地重温对他的爱。
尹深没能留下任何关于李陵舟的东西,只剩下手腕处浅淡的红痕,他总是搭在那里入睡,这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慰藉。
他学会了画人像,但他的画上永远只有一个人,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完成承诺。
但他还是想多画一些、画好一些,哪怕只为了不让自己再次忘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经历过遗忘,也因此更为珍惜自己的过去。
后来福利院里缺人手,院长问过尹深愿不愿意来帮忙,尹深左右无别的事,便答应了。他又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
每天看着朝气蓬勃的小孩子,任谁都能被快乐所感染。
尹深再次成为了上班族,白天会去福利院里帮忙,教孩子们画画。
时光变得简单而安宁。
小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尹深,总爱跟着他,看他的画,听他温温柔柔地讲一些很惊险很好玩的事,只是孩子们眼里,这个好看的大哥哥讲故事总是走神,需要有人拍他一下,才会回过神来继续讲完。
福利院里看着尹深长大的阿姨婶婶们也开始操心起他的终身大事,三五不时地便有一些“年纪相仿、长相貌美、学历家室都好”的外甥女、邻居冒出来,但是这些阿姨们的善意总是不被接受,尹深每一次都笑眯眯地听她们讲完,然后斩钉截铁地拒绝。
有一次被孩子们听见,阿姨拿着一个姑娘的照片问孩子:“看看这个姐姐是不是很漂亮?让你们深哥哥跟她做好朋友好不好?”
然而现在的小孩早熟,他们比尹深笑得还开心,然后叽叽喳喳地说:“深哥哥有喜欢的人,长得像神仙,比这好看多了!”
“真的?”阿姨当真了,问他们:“你们看见啦?”
尹深也好奇。
这些小机灵鬼们纷纷点头,说:“看见啦,我们都偷偷看过,就在深哥哥的画册上,长发飘飘,可好看了!”
阿姨当即说道:“小毛孩子们,你们懂什么,那是艺术创作!”
她也看过画册上的“神仙”,是漂亮,是长发飘飘,但是个男人。
“艺术创作嘛,当然好看,你们好好学,以后也当画家好不好?”
小孩子们嘻嘻笑着,然而却有个小姑娘说道:“可我在别的地方也看见过这个人呀……”
她的声音很小,尹深隐约听见,他想着或许是之前李陵舟来现实的时候,跟他来过福利院,这个小孩记住了,于是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羊角辫。
然而那小姑娘却把他拽下来,趴在他耳朵边上说道:“我上个星期明明看见他啦,可他一下子就消失了,深哥哥,他……是不是鬼啊……”
当即一股热血冲上了颅顶,尹深看了看她,童言无忌,她……她在说谎吗?
可他还是问:“在哪里见到的呢?”
“深哥哥家门口,”小姑娘说道:“你在院子里晒衣服,抖掉了很好看的一个徽章……的那天。”
尹深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天,他收拾旧物,晒衣服的时候没注意到口袋里的两枚徽章,一抖便给抖掉了,其中鸽子的那枚就掉在脚边,他捡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另一枚。
这时院子外面有小孩子在喊他,正是那个小姑娘,福利院的小张找尹深有事,这孩子也偏要跟来,还好巧不巧地捡到了尹深甩出院子的徽章。
“这个真好看……”
小女孩很喜欢。
是深渊里那位长官最后留给他的徽章。如果是别的就算了,第二世界里的东西,尹深怕给了小孩不大吉利,于是便说:“深哥哥还有更好看的,你来,哥哥送给你。”
之后小张跟尹深进屋去聊天,小姑娘果然得到了一个更好看的小发夹,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
“就是那个时候呀,我看见他了,院子门口,他站在那儿有一会儿,我问他是谁,他就忽然消失了……”
小姑娘讲着怪力乱神的事,却面不改色,一点都不害怕。
尹深张了张口,他不记得自己跟小姑娘说了什么,大抵是安抚她那不是鬼之类的。然后他向热心肠的阿姨道别,不管不顾地飞奔回家。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有什么特别的吗?
问题多半出在徽章上,只有徽章是第二世界带出来的东西,而小姑娘说的那几秒,尹深应该是一直把徽章攥在手里来着。
尹深不敢想下去,他怕是一场空欢喜。
但身体却格外诚实地去拿徽章。
他那天……是怎么做的来着?就只是这样拿在手里就可以了吗?
尹深仿佛一个虔诚的教徒,他呼吸急促,但却眼含希望。
就这么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眼里的光又渐渐暗淡。
无事发生。
他自嘲地笑了笑,怎么会被一个小孩子耍得团团转呢,尹深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刚刚的情绪太多紧张,心脏因为缺少供血而微微抽痛,像是叫嚣着要找回它缺失的一块东西。
尹深整个人颓丧下来,他顺手将徽章塞回衬衣口袋,一阵寒风吹来,他后知后觉自己忘记了关门。
这日晴空万里,院子里枯叶被风扫得干干净净。
尹深带上房门,却发现门被谁抵了一下。
与寒风如出一辙的、微凉的气息喷在他颈侧,尹深打了个寒颤,下一秒,一双手环住了他。
“久等了……”
很难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各种情绪过于浓烈,反而汇聚成一团,最终落实成平静的假象。
尹深甚至有一段时间大脑是空白的,直到李陵舟问他:“怎么傻了?记忆不是恢复了吗?”
这时候他的眼底才涌上一层湿润,他愣愣地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李陵舟了然,只笑了笑,将他紧拥入怀中。
“你是真的吗?”尹深紧靠着李陵舟的胸口,闷闷地说道:“你该不会下一秒就消失吧?”
李陵舟深吸口气,沉声说道:“不会,通道建成了,而入口在你这里。”
他摸了摸尹深的胸口,徽章已经沾上了体温,是温热的,棱角很锋利。
“徽章是入口?”尹深错愕道。
李陵舟道:“想必你们都知道了,第二世界与现实的双向通道关闭了。但是多亏白硝,他重新建立了通道,至于为什么是这枚徽章——你还记得吗,深渊世界里的那位长官,他一直在做什么?”
“修路。”
尹深喃喃道,他好像懂了。
第二世界一向如此,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留存一丝希望。
至于白硝这孩子是怎么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尹深已经脑补出了冷血偏执资本家疯狂压榨童工的场面。
“原本的通道为什么会关闭?”
“我以为你知道,”李陵舟道:“因为第二世界的源头,被你解开了。”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颗巴掌大的球体,是从怪鱼手里抢来的那颗球,离开了第二世界,它变得更像一颗普通的玻璃球,已经不会微微发光了。
“你想看看吗?”李陵舟问道。
尹深没说话,他喉结翻动,想触碰,却又有些畏惧。
“可是你才是心脏……”
李陵舟道:“看了你就懂了。如果我是你的话,到了那种程度,我也会同样选择忘记过过去,哪怕代价是永远都不能再被记起来。”
尹深低着头,过了片刻,他还是接过了那颗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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