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村没了?”沈季泽心里一沉, 追问道:“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板还没做声, 旁边一名坐在躺椅上看雨的老人突然插话:“前几年龙潭山泥石流, 把整个村子都淹了, 龙泉村就那样没了。”
沈季泽攥紧了手上的矿泉水, 追问道:“那村子里的人呢?人出事了没?”
矿泉水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瓶身上的水珠顺着他手背往下流淌,冰凉地滴在地上。
他的语气太过紧张,以至老板都停下抹灰的动作, 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在看到这名少年脸色惨白后,醒悟到他可能有亲戚在龙泉村, 连忙解释:“别着急,没事的, 村子里的人都没事。”
沈季泽暗暗舒了口气, 脸色也缓和过来。
街对面, 有几名半大少年用衣服盖在头顶,大叫着冲了过来。他们估计是要进网吧的,都挤在沈季泽身侧,嘴里一边嬉笑着骂着脏话,一边用手拨着湿漉漉的头发。
“那您知道龙泉村的人都搬去哪儿了吗?”沈季泽往旁边站了站,接着问老板。
那几个半大少年中的其中一名听到龙泉村,不由侧头打量起沈季泽,又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人,示意他们看。
老板想了下,说:“他们都搬去玉露村了,不属于我们镇,要去的话,还要坐上半个小时的汽车。”
沈季泽追问:“那您认识龙泉村的村长财爷吗?他家也去了玉露村吗?”
“你找龙泉村的那群野人做什么?”一道变声期的粗噶男声突然插了进来。
沈季泽转头去看,是名胖胖的少年,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多大。
听到他将龙泉村的人称为野人,沈季泽皱了皱眉后没有接话,又转回头和老板继续交谈。
“胖哥,这人好拽,都不理你的。”一名少年撇了撇嘴。
这名胖哥,也就是以前撕过卢茸汇款单的陈胖子。他本来要带着这群人进网吧,见到沈季泽一副城里人模样,便想搭讪。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理他,觉得在小弟面前失了面子,顿时生出一股恼怒。
“你是要找龙泉村的财爷吗?”陈胖子走到沈季泽身边。
沈季泽听到这话,立即转头看他:“你认识财爷?”
“当然认识啊,我们两家以前关系就很好,他下山的时候,经常和我爸一起吃饭。”陈胖子露出友善的微笑:“你是他家什么亲戚吗?”
沈季泽听他这样说,对开始那句野人的不满也瞬间消散,有些急切地问:“那你知道他们家现在在哪儿吗?是不是在玉露村?”
陈胖子眼珠骨碌碌一转:“我当然知道,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他家什么亲戚吗?”
沈季泽只能应道:“我是他家的亲戚,是卢茸的哥哥。”
沈季泽身后的几名少年,在听到卢茸俩字后都将目光投向陈胖子,挤眉弄眼地做着口型。陈胖子动作很小地点了点头,意思他明白。
陈胖子上下打量他:“你是从京城来的?来找卢茸?”
沈季泽没有用当地方言,普通话也很标准,让他想起曾经撕毁的那张汇款单上,显示的汇款地址就是京城。
那时候小孩子能有一百多块不是小事,钱没搞到手的恼羞成怒,也让他记忆深刻。虽然后面被吓唬得不敢再去招惹卢茸,但如果能在背后小小地报复一下,也算是种补偿。
指不准寄钱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就算不是也没关系,总归自己也不会损失什么。
沈季泽听他提到京城,这下更不怀疑,连声道:“是的,我就是来找卢茸,我是他哥哥。”
“原来你就是卢茸经常提起的那个哥哥啊?”
陈胖子已经沾染了很多的社会习气,伸手亲热地拍了拍沈季泽的肩。
沈季泽不太适应地转了转身体,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挽着自己的粗手臂摆掉。
陈胖子并不为意地继续说:“卢茸经常会提起你,我们都知道。”
不待沈季泽开口,他又凑近了低声说:“不过我劝你一句,卢茸这小孩儿看着挺好,其实心眼儿不行,你可不能被他给骗了。”
沈季泽微微错愕,接着就沉下了脸。
陈胖子又道:“他经常给我们说,他认了个京城的哥哥,那人有些傻,几句话就哄得什么都信。说那哥哥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又不是亲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他哥哥。”
陈胖子说的这些话,沈季泽一个字都不信。
卢茸那么乖,他们在一起那么亲,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些话会从那个比山泉还清澈的小男孩口中说出来。
陈胖子瞧出他脸上的怒气,知道他不信,又语重心长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那小孩儿变了,变得可坏了。你是不是给他寄过钱?用那种汇款单寄的?”
沈季泽倏地转头,眼神冰冷地盯向陈胖子的脸,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他嘴里在呵斥陈胖子,心里还是有些震惊。
因为寄钱的事,卢茸是连爷爷那儿都要藏着掖着的。就算他的同学知道汇款单,但陈胖子的年纪大他很多,明显不会是同学。如果不是卢茸亲口所说,他怎么会知道?
身后几名少年也跟着七嘴八舌,看上去都满脸真诚,还带着痛惜的神情:“那小孩儿真的学坏了,到了镇小学后什么坏毛病都有。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他有个冤大头哥哥给他寄钱?”
“对啊,所以你刚才一说是他哥哥,我们就知道你身份了嘛,就那个他嘴里的傻子嘛。”
“财爷家那小孩儿,小小年纪就偷他爷爷的钱,还知道谈恋爱了。”
有少年似乎想笑,还是强忍住补充:“对,早恋。”
“早恋?”沈季泽忍不住敏感地反问。
“对啊,和他们班上的一个女孩儿谈恋爱。”陈胖子啧啧道:“小孩成双入对亲热得很,两个放学了还手牵手去逛河堤,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不过你要去找他的话,我们可以给你说地址,他现在住在玉露村,还要换乘班车,一小时后才能到。”
“对啊对啊,他家现在就在玉露村。”
一群少年人都附和着。
等到陈胖子几人满意地进入网吧后,沈季泽还呆呆站在房檐下。
一句早恋搅乱了他的思绪,没有心思去分辨这事的真伪。少年人被摧毁的自尊和满怀希望的落空,让他心里空空茫茫。
看完一集电视剧的老板突然唤他:“那学生,你刚才是不是问我玉露村怎么去?你看那边就有去玉露村的车。”
沈季泽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没有一点反应。那老板见他这样,也就不再理会,转过头自顾自继续看电视剧。
也不知站了多久,一辆面包车停在他面前,司机热情地问道:“小伙子,是不是要进城啊?这是今天最后一班车了,要去就赶紧的。”
沈季泽醒过神,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在司机再一次询问后,他终于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
面包车飞快地驶向县城,车内很空,乘客只有沈季泽和副驾驶上的一名中年妇女。那中年妇女和司机一路都在交谈,沈季泽就看着车窗上的雨水发呆。
卢茸娇憨的脸浮现在眼前:“哥哥,作数嘛,咱们说的话都作数嘛,结婚也要作数嘛。”
沈季泽将头靠在车窗上,随着颠簸的车身微微晃动。
作数的,一直都作数的,那些承诺他都铭刻于心。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再坐上几天的车来到龙潭镇。
可卢茸呢?
卢茸当初还那么小,那些承诺他根本不懂,并不会像自己一样当了真,一直记在心里吧……
14岁的少年,一直生活在简单的环境里,明明单纯却以为已懂得所有世故,不明白这世间其实有很多的龌龊和恶意。一腔赤诚和热烈的情感被劈头盖脸泼了冰水,只想着逃避,想快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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