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下(38)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黑衣人急急奔了进来。
“报,东城有发现。”
黑鹌鹑们缓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露出轻松之色,报信人的下一句话就把他们摁进了冷水里。
“城墙下面有抓钩跟绳索留下的印痕,沿着痕迹一路向上,在城外已经发现了足迹……风行阁的人,逃了。”
“砰。”
孙掌柜一掌拍碎了矮几上的瓷瓶。
他两眼冒火,恨不得撕碎眼前这帮不中用的手下。
“统领,我们立刻出发,一定把人——”
“回来!”
孙掌柜怒喝,烛光投下的阴影照得他的表情分外狰狞,接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变调的音节。
“撤。”
***
刀客看着风行阁的人逐一爬过城墙,发现墨鲤与孟戚完全没有过去的意思。
“你们不走?”刀客发问。
“这话甚是有趣,走了要怎么见你的主上?”孟戚抚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拆穿了刀客,“你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赖上我与大夫了吗?如果我们不留下,你也会想办法让我们留在城里的。譬如说你知道每次给你阿芙蓉的人住在哪家客栈,用的是什么口音,穿什么样的衣服……当然,你说的不是假话,只是我用不着。”
刀客皱眉,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此言何意?”
“你知道的线索都是假的,你从未得到过你那位恩人的信任。”
刀客握紧了拳,一言不发。
墨鲤下意识地戒备,因为刀客看上去要打人了。
结果刀客硬生生地忍住了怒气,只是表情没有收好,一看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倘若这人脸上没有疤痕,这忍辱负重的眼神跟微微下撇的唇角,这委屈能突破天际,使闻者伤心见者泪流。
现在被疤痕影响,威力大减,看着像是抢不到钱的土匪。
墨鲤:“……”
孟戚:“……”
斗笠和蒙面巾还是很必要的。
有些人没了蒙面巾,就像战士没了盔甲,乌龟丢了壳。
“孟国师,挑拨离间,对我无用。”刀客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他兀自恶狠狠地一字字说,“哪怕主人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我也不曾问过他,这不算欺骗。”
“那你在焦虑什么?”孟戚似笑非笑地问。
刀客不吭声。
孟戚漫不经心地算给刀客听:“让我猜一猜,你所在意的,无非是武学与自身。想要更上一层楼,追求更高境界的武学,首先得活着……你没有服用阿芙蓉,大夫为你诊治过,你也没有中毒。你的主上用恩情来驱使你,救你出囹圄,给你功法,让你变成如今的模样。你所虑者,无非是功法,以及最初的搭救了。”
功法有没有暗藏缺陷?
搭救会不会也是一场算计?
刀客的脸色忽青忽白,冷声道:“人活于世,若无被人利用的价值,落难时又怎会有人搭救?”
墨鲤闻言皱眉,这句话抹消了真正愿行善举的人。他知道刀客生平坎坷,想法偏激,会有这般言论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此刻墨鲤依旧感到不满,忍不住反驳:“此言差矣,神农尝百草,为部族之人免于饥荒疾病;汉末乱世,尸横遍野瘟疫盛行,百姓朝不保夕,张公著医论以救世人,岂为名利?”
刀客没读过书,神农他还知道,后面一个他就有点抓瞎了。
可这时候又不能承认自己不学无术,刀客只能硬着头皮强辩:“古时有圣贤,今人多利己。你用那么久之前的人说事,简直是笑话。”
这下孟戚也不高兴了。
想一竿子把楚朝开国十四功臣打翻?
楚元帝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有些老朋友,孟戚还是真心敬佩的。
“乐阳侯朱晏为天下名士,家财万贯,是来日可称圣贤之人;魏国公尹清衡,十七岁中得金榜头名,弱冠弃官,行千里投奔明主,一路上救了数万流离失所的百姓,以计谋得南阳浔阳茂川三郡,若为名利,他们大可以独善其身,隐居山林,待天下太平再入朝谋官。以他们的名声,君王都需恭敬以待,何苦身入乱军?”
刀客目瞪口呆,心道自己不过是寻常之人,孟戚张口就是这个公那个侯,找茬吗?
“你自认是武林中人,不想跟官府扯上关系,那么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秦神医呢?”孟戚适时为墨鲤出头补上秦老先生的名字,对着刀客质问道,“玄葫神医行走江湖几十年,生平未尝一败,他不做武林盟主不号令诸人,不求名不为利,不争夺武功秘笈江湖神兵,只救过无数百姓。难不成悬壶济世能成就一位高手的武道吗?”
刀客:“……”
他只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主上只是偶尔遇到他,见他天赋根骨皆佳,这才出手搭救。
可是以主上的身份,又怎会知道一个浑身是伤,被关得不见天日的孩子有何根骨呢?
刀客只愿相信,这是巧合。
摁下心头翻腾的复杂情绪,刀客抬头一看,赫然发现眼前没人了。
孟戚拽着墨鲤走远了。
“冥顽不灵之辈,大夫何须费心?”孟戚故意说给后面追来的刀客听。
墨鲤心想这是病患,还得治,再说要从对方身上找龙脉同伴的线索呢。
孟戚以眼神示意:放心,丢不了。
刀客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激他两句就会颠颠地跑来了。
——请将不如激将,等会儿有他出力的时候。
孟戚洋洋得意,仿佛手里牵着一只鸡招摇过市的狐狸。
墨鲤默默地转过头。
君子之道什么的,跟孟戚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了吧。比如现在墨鲤就得暂时放弃良心,看刀客自己送上门。
“方才我去孙家商行,之前被你点穴制住的人不见踪影,如今风行阁的人又在他们四面围杀下逃逸,想必他们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墨鲤眺望远处,屋顶上人影交错,急急穿梭于巷尾街角,飘萍阁依旧在城内搜捕。
只要找到其中一支小队的头目,跟着那人或许就能直掀老巢?
“不要紧,孙家的藏身之处,我有八分把握。”
孟戚对着远处街道坊舍微拢手掌,笑道:“凡是阵法,皆有阵眼。此阵看似精妙,屋舍檐角却容易阻挡视线,故而阵眼一处,万万不能出岔子。需得是他们自己的房子,不做丝毫变动,才能维持基本阵势,做到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墨鲤了然,问道:“这样的阵眼,有几处?”
孟戚哂然:“一共三处,我之前已经看了,其中两栋屋子没有人声,唯有一处灯火通明。”
“事不宜迟,走。”
两人同时施展轻功,在夜。色中留下的残影恍如虚浮的烟雾。
刀客咬牙紧追,总算没被甩掉。
片刻之后,三人攀上了一处屋檐。
庭院里空无一人,悬挂的灯笼摇晃着,投下交错的黑影。
孟戚拾起一块石子,朝着庭院里丢去。
“啪嗒。”
投石问路毫无结果,既没暗器,也不见成群的黑衣杀手。
孟戚猛地转头,提气跃上一家酒楼的两层屋顶。
黑夜中,那些始终穿梭不息的影子逐渐减少,像凋零的茶花,一层层消失无踪。
“跑了。”
孟戚觉得自己跟大夫来得够快了,孙家掌柜,那个飘萍阁在此地的主事者,竟能审时度势,及时溜之大吉?
飘萍阁费了如此大的心力,将闰县划入囊中,这里就是他们根基牢固的营盘,这也能说丢就丢?
“有如此魄力,我倒是小觑他了。”孟戚自言自语道,“不过,狡兔三窟。”
刀客以为孟戚要恼羞成怒,结果孟戚毫不犹豫地选了个方向继续追,墨鲤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城内的喧嚣慢慢平息。
官兵找不到疑似“乱党”的人,觉得县令小题大做,便埋怨起来。
“说不定只是笨手笨脚的小贼,打翻了灯火。东城那些铺子的员外惯会咋咋呼呼,这般消遣兄弟,少不得要敲他们出一笔辛苦费给弟兄们吃酒!”
“都闭嘴!你们懂什么,甘泉汤那边搜出来弓。弩兵器!现在人都跑了,邑宰有令,天亮前必须抓住乱党!”
下面官兵轰隆隆地跑动。
屋顶上刀客跟着跟着发现这路不对。
“你们要去城外兵营?”
孟戚不答。
这不明摆着吗?真以为飘萍阁能一手遮天,仗着阵法玄妙,在屋顶来来去去都不怕有人失误被官兵发现,还能巧妙引得官兵过来抓人?
摆阵的人,总会给自己留下生路的。
也是为失误留下补救的余地。
“孙家这么多人平时能藏在哪里?商行是不行的,也不能天天蹲地道。”墨鲤是从另一方面推测的。
兵营里吃空饷成风,平时不会有人来查兵丁户籍来历。这就方便了飘萍阁动手。
有些人脱了夜行衣就是官兵。
官兵里也混着他们的人。
刀客想不到,只因为他还是江湖人的脑子,江湖事就该江湖了,这么神来一笔他转不过弯。
孟戚嗤之以鼻。
人家都放眼天下了,又疑似西凉国后裔,经营闰县这个地盘,还能放过兵营吗?
刚才那间宅子必有地道通往城外!
但墨鲤与孟戚谁都不会进去,地道能布的机关陷阱太多了,实在不行还能炸塌!
孙家都撤了,且知道遇上了对手,会不留后招吗?
不可能的。
智谋相斗,最忌讳被对方牵着走。
墨鲤看着孟戚的背影,恍惚间见着了孟国师当年的风采。
三个绝顶高手施展轻功,常人压根看不到他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