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下(21)
刀客一惊,初时不明白老和尚怎地忽然就到了近前,闪避的时候更感到一股凌厉锐风,定睛一看墨鲤的无锋刀赫然直指面门而来,刀客就地一个翻滚,明白自己中了算计。
然而他脑子反应过来了,他的身体却跟不上这陡然加快的速度。
墨鲤还刻意用快招,刀锋未落即走。
一瞬间眼前尽是刀风劲气,只听得耳边剥哧剥哧的声响不断,受到波及飞起的石块树木纷纷成了阻碍。
“……”
刀客被一块树皮砸了脸,同时避无可避地被碎石击中后背。
末了老和尚一杖扫来,恨不得敲断刀客的腿。
内伤加上损耗过大的后遗症一起爆发,刀客格挡时终于露出了破绽。
“扑通。”
刀客左膝中招栽倒。
墨鲤退后一步,看着老和尚彷如怒目金刚,抡着木杖把人砸得抱头在小圈子里滚来滚去。
最后停手的时候,刀客周身沾满草叶,衣不遮体,另有杖痕跟石头砸出来的青青紫紫。
“咳,大师待我来。”
墨鲤示意元智和尚住手,然后出手如电。
不是点穴,而是卸了刀客胳膊腿的关节。
——四肢脱臼总没法再跑了。
再伸手撕下刀客牢牢绑在脸上的蒙面巾,卸了下巴,免得他自杀。
墨鲤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解决了之后才看清刀客的脸。
同样遍布着疤痕,宛如厉鬼。
多半是锐器的割伤,还有一些是烫伤。
墨鲤的手一顿,就这么停住了。
之前见刀客脊背、手上很多疤痕,墨鲤没有多想。他在雍州给不少江湖人治过病,知道混久了江湖的都是这样,寻常百姓是风里来雨里去,他们是刀剑里跌打摸爬,还有一些人是自己练武折腾出来的。
越是高手越能折腾,譬如把手插进滚烫的铁砂中,在机关射出的箭雨里练身法,还有在瀑布下练剑的。练成了自然是高手绝学,一个弄不好送命的都有,疤痕伤痕算什么?
可是这种烫伤的疤痕很奇怪,一条条的,简直像有人用滚烫的东西烙出的。
脸上还好,脖颈和胸膛最多。
墨鲤觉得不对,再看刀客身上的疤痕,发现除了江湖人常见的那些之外,还有一道道狭长细小,看力道明显是由他人施加的伤疤。这些疤痕年月已久,层层叠叠,已经辨不清刀客原本长什么模样。
元智和尚也没想到,垂目低声念了句佛号。
刀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笑,他见多了别人看见自己时惊骇、恐惧、怜悯的目光。
墨鲤停在捏着刀客下巴的动作上,半提着人正在发愣,忽然听到刀客发笑,想到这人之前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估计也不是天生的。
看了眼刀客张开的嘴,没发现毒囊,墨鲤直接把下颌关节给他合上了。
“你不怕我咬舌自尽?”
刀客本能地挣开,疑惑地问。
“你从前没有死,如今也不会死。”墨鲤又拎起刀客的右手,三指搭上手腕,不间歇地问,“你这嗓子是少年时伤的?怎么伤的?是沸水?药物?还是哑了嗓子后拖延所致?”
“……”
刀客一头雾水,元智和尚站在旁边念经。
墨鲤凝神诊脉,继续道:“你气血两虚,全靠心口一股灵……元气支撑,此气非属于你,却又没有散开,甚是离奇。肾脉衰竭,内息另走经络……”
“住口!”
刀客忽然大喝一声,目光凶恶。
墨鲤同时意识到了问题,他定定地看了刀客一阵,改口问之前的话。
“疤痕没有生肌活血之药,不过嗓子能治,两件细布成衣的价格,要方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刀客:你们才有病!追上人之后按倒强行诊脉逼人付钱是什么鬼?
第217章 况逊心智
修长的手指捡起一块掉落在草丛里的粗陶碎片。
黑色的粗陶, 不光滑, 上面还有一些孔隙。
这种有瑕疵的容器不能装水, 多是乡间土窑里做的, 因有瑕疵而贱卖。
“奇怪。”
孟戚自言自语,他低头又捡到了一块像是瓶底的东西。
把碎片一凑,依稀是个拳头大小的石瓶。
虽然不是石头做的,但是民间习惯把这种既丑又粗陋的物件称作石瓶、土瓶,摔坏了也不心疼。
楚朝数十载盛世, 孟戚见过的好物件多了去了,他能辨认名窑出的瓷器, 能鉴赏字画,然而石瓶的学问真没法研究, 也没法追查来历。民间有许多土窑,有些规模极小, 没有铺子没有生意更没账册,即使找到了窑主,也找不到买主。
孟戚皱眉仔细闻着瓶底的气味。
除了草叶泥土之外,有草药的味道。
看来瓶子里原本装了药,孟戚在地上找了一圈, 一粒都没见着。
反倒发现了许多拖拉、踢打的痕迹, 就像十几个人滚在地上抢过金子。
甚至荆棘丛都被波及到了,孟戚看到了不少布条,尽管虽然都是黑衣服,但是把这些凑起来可不止一件, 袖管就有五六条了,明显不止刀客留下的。
联系刀客遮遮掩掩丢在荆棘里的东西,孟戚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石瓶。
——莫非是飘萍阁用来控制杀手的药?
这次分头行事可能搞错了,孟戚心道,他可闻不出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气味浓烈,还带隐隐的臭味。
解药?
如果不是缓解毒性发作的药,刀客何必这样急着把东西丢下?
孟戚抛掉多余的粗陶碎片,只留下了瓶底的那一块,捡根布条随手一包,循着地上的痕迹追踪飘萍阁杀手了。
这些杀手很谨慎,之前满地乱滚的情况像是忽然失常,他们又赶着离开,所以没有扫清痕迹。
孟戚越往后追,线索就越少。
鞋底粘上的荆棘草叶一概没有,地面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孟戚盯着矮树跟较高的石头,看上面的苔藓或附生的野草是否脱落。
这是个费劲的活,好在孟戚轻功高,他要追的也不是一个人。
让孟戚诧异的是,这群杀手的速度很快,步履间隔大,但落点不稳。有个杀手踩到苔藓的时候狠狠滑了一下,直接摔倒了。
这样也能做杀手?
孟戚心生疑惑。
随着林木稀疏,地势逐渐平缓,远处已经能看到官道。
同时孟戚遇到了第一个难题:那些杀手分散开了。
总共就十几个人,竟然分作了七条路,撇掉来时的方向,当真是四面八方哪个都没漏下。这一招不可谓不绝,孟戚不会分。身术,而他身边也没有足够的同行者,能够分头追踪这些飘萍阁的杀手。
尤其到了人烟密集处,飘萍阁杀手留下的痕迹就不能像树干巨石后剥落的苔藓那样维持很久了。
机会只有一次,只能选择一个方向走。
孟戚停住了脚步。
事实上这里距离他跟墨鲤分别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孟戚回忆着刀客亡命奔逃时的表现,最终确定那家伙虽然绕山一周还左闪右避地试图甩开后面的人,但是大致上是一直往西边走的。
于是孟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东方向。
——为了及时给属下送解药,刀客甘冒奇险。那么飘萍阁的主人,那位在刀客口中有恩于他的人,刀客必定是更加维护的。
杀手们栖身躲藏的地方,是属于飘萍阁的机密,它既牵涉到了“恩人”还关系着“下属们”的安危,刀客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必定是下意识地避开。
因为刀客深知自己身后的人才是最有威胁的,而刀客就是这样“傻”的一个人,性子也很直,玩不出“料定敌人所想反其道而行”的戏码。
孟戚唇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将袖一拂,带着从容不迫的优雅闲适。
只要看透人心,一切尽在掌握。
***
“阿嚏。”
刀客狼狈地连续打喷嚏。
倒不是衣不遮体受风受寒,相反此刻他被灌进一个大布袋里,被那个老和尚扛着走。
布袋是元智和尚的随身之物,原本不是用来装人的,是装粮食。
元智偶尔会去石磨山寨,给那边的山民带一些急缺的盐巴跟粮食。
因为元智和尚自己也穷,加上石磨山寨的人过惯了苦日子并不挑剔,所以布袋里装的是价格低廉甚至连壳都未脱的的麦黍。布袋很结识织料纤维极粗,缺点是很难清洗干净,这就导致刀客呛了一嗓子的灰啊壳的。
“把他的脑袋露出来吧。”墨鲤提议。
喷嚏打得太猛,会带动身躯抖动。刀客现在四肢关节脱臼,一个喷嚏都能令他疼痛不已,更别说连着打。
“这……”
元智和尚犹豫了。
一个老僧扛着装人的布袋,这已经很不像样了。再把脑袋露出来,还是一张满脸疤痕宛如厉鬼的脸,这是要吓死过路的人?
元智和尚跟墨鲤都没有本事从刀客口中问出飘萍阁的秘密,虽然没有争执甚至没宣诸于口,但是双方心里有数,墨鲤想要等孟戚回来,而元智要把这个人交给风行阁。
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看到刀客伤痕累累的模样,元智低头念起了经。
众生皆苦,一念成魔。
倘若换了从前,元智和尚会日夜不停地在刀客面前讲经念佛,他不指望对方能放下屠刀,只是这样做会困住刀客,让世间少去一柄杀人如麻的刀,少去一把受他人驾驭的凶器。
悬川关危如累卵,说不好哪一日天授王就要兵临城下,元智没有太多时间耽搁。
“哎。”
老和尚重重地叹了口气,埋头赶路不忘絮叨,“施主,受人恩惠听人驱使,这是因果。旁人收钱你去杀人,同样是因果。你还了那个人的恩惠,可被你所杀的人呢?他们的因果该往何处讨要?”